第44章

　　送走采薇后，我硬是让凌霜扶着去屋外转转、透透气。今日的阳光照在身上虽同昨日一样和煦，我却莫名觉得有些寒意。凌霜进屋去帮我拿手炉，我则站定遥遥看着西暖阁那儿人来人往，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白茫茫一片大雪中，似乎有人拖着双腿在雪地上爬行，长长血印、痛苦呻吟……我不禁有些发抖，突然眼前一暗，有人轻声唤我道：“融雪、融雪。”

　　那人连唤了几声，我慢慢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和的笑脸。即便隔了十年的光阴，即便少了那几分不羁，他脸上的笑容仍是我所见过最真诚、最灿烂的笑容，给人丝丝暖意。“大雪地里发什么呆？生了场大病也不知道爱惜自己。”我没答他，只是细细看着胤祥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两鬓斑白，几许愁思。他原比胤禛还小了八岁，如今看来却似比胤禛还略显老些，身上那一袭白色素服若在十年前定会显得他潇洒出尘，现在……只觉暗淡寂寥。

　　“怎么？十年未见，哑巴了？”胤祥挑了挑眉，我勉强朝他一笑道：“就你嘴上厉害，可惜你也就只会说别人，自己腿脚不好怎么也站雪地里？”他笑了笑，抬头微眯双眼看看天道：“今日太阳底下还算暖和，皇上特意留了空让我出来晒晒走走，再说前些时皇上赐了几味药给我外敷，腿脚已好多了。”胤祥的脸色苍白黯沉，显是这十年未见阳光之故，我心里有些发酸，他倒是上下打量我两眼后道：“你看来气色很好，已不像有病的样子，皇上也好放下点心事了。”

　　皇上、皇上，开口闭口都是皇上，他怎么也那么拘谨了？我瞥了他一眼道：“这里又没别人，你这也小心太过了吧？从前你都是叫他四哥的。”胤祥怔了怔，随即晒然一笑道：“想是人前称呼惯了，私底下又改不回来了。”我抿抿唇道：“那如今我是该称呼你十三爷呢还是王爷呢？”胤祥看了我半响，忽然冲我一笑道：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胤祥。”

　　我怔了怔，他又淡然加了一句，“如今该是允祥了。”胤祥……我想起那日泣血残阳下他灿烂不羁的笑脸，一别经年，世事变幻，他变了许多，却又似没变……对视片刻后，我打破了沉默，“那日要多谢你了。”他一挑眉头看我，眼神疑惑，“就是你抱我回来的那日，多谢！”胤祥脸色一黯，沉吟片刻后对我道：“融雪，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欠你和皇……四哥良多，你不用谢我的。”我皱紧了双眉，怎么变成他欠我和胤禛的了？他欠我们什么了？

　　“我人虽在里面，可要想知道个些什么也不算难事。那晚你是替我说了好话才会被皇阿玛罚跪一夜，要不然，你和四哥的孩子怎会……若不是我的缘故，四哥定能想到法子解决此事，你就不会受那么多罪，四哥也不会既失了孩子又险些失了你。”胤祥低声轻语，我对着他的眼眸想说什么却终化为一声叹息。他、胤禛、采薇都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都说对我有亏欠，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我走出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由我自己决定，又不是他们拿刀逼着我的，至于最后结果，谁都无法预料，又何必再去苛责自己？面对他们的重重歉意，我的心也像是被压得很重，重得都快透不过气来。

　　“胤祥，一个人活在负疚里很累，活在别人的负疚里也很累，我不想人人见了我都说对我有欠。要说亏欠，我对你们的不比你们对我的少，就好比当年宫里人人风传的那些话，想必你全都知道，我一直都没有出来说个清楚，怕是同样也带给你不少困扰。”胤祥微微摇了摇头，看我良久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重又以笑颜对我道：“好，那我们不再说从前的事，从此后你不对我有愧，我也不对你有欠。”我重重点了点头，“嗯，这样最好，大家扯平！”

　　相视一笑时，凌霜已拿来手炉给我，胤祥微笑着瞥了她一眼，凌霜当即微红双颊低下头去。我不由偷偷掩嘴一笑，往前走时轻声对他道：“你的桃花还是和从前一样多阿。”胤祥听了略勾了勾唇角，“这丫头长得喜气，可见四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是啊，还有她的姐姐，两个站一处活像一对瓷娃娃，有时看着她们笑得那么开心，自己也很想笑似的。”胤祥淡淡微笑道：“四哥就盼着你能快活点，身子骨也能越来越好。再透个信给你罢，他这几日正让人四处搜罗好东西呢，只等你一停药，”他停下脚步侧头看我笑道，“到时你的口福可不浅阿。”

　　胤祥笑得意味深长，我愣了愣，正想追问他到底胤禛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东西时，他已指了指西暖阁道：“我该进去了，你也快回去罢。雪地里毕竟冷，你再要冻着那俩小瓷人可要遭殃了。”我回头笑看了凌霜一眼，刚点了点头，胤祥已转身翩然离去。

　　这晚躺在胤禛的怀里，想睡却又是睡不着。睁眼看着他的时候觉得心里暖意融融，闭上眼睛却又想起采薇说得那些话，心里又觉得有些发寒。胤禛似乎觉察出我的异样，搂紧了我道：“该见的人都见着了，还有何心事？”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约是看见他们都还算好，心里太高兴了。”他看着我一笑道：“往后高兴的事还多着呢，你就总是睡不着了么？”

　　我撇了撇嘴角，“还有什么高兴事能比得上故人重逢？”他凑过来在我唇上亲了亲道：“芙蓉帐暖时，儿孙绕膝乐。”我涨红着脸嗔他道：“人家说正事，你却说这个，好没正经。”胤禛用头抵着我的头，深深看我道：“这个就不是正事？融雪，你就不想么？”

　　和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举案齐眉，儿孙绕膝，有谁能不想呢？只是幸福临得越近，就越是怕去碰触；也怕希望得越多，到时失望也就越多。胤禛见我久久未吭声，正色对着我低沉道：“让我把心事告诉你，自己却总是藏着心事。融雪，你究竟在怕些什么？”我身子一震，看着他的眼强作欢颜道：“有你在这儿，我还能怕什么？一点都不怕。”“真的？”“嗯，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不怕。”胤禛的眉头舒展开来，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轻拂，

　　“放心，我这颗孤生松挪不动步，哪里也去不了。”

　　我抿嘴一笑后默默抱紧他，感受着此际绕在心间的温暖与甜意。和胤禛静静相对良久，他见我仍毫无睡意便又想哼曲子给我听，我止住他道：“你自己也累了一天，早些睡吧，我看你睡了自然就会睡了。”他点点头闭上眼睛，我则数着他的睫毛打算积攒点睡意，不料过了没半刻功夫，他突然又睁开眼睛道：“不知怎么回事，你不睡我也睡不着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同样带着笑意的眼睛，行了，照这样子今晚谁都别想睡了。想了想我对他道：“那好，你睡不着就给我讲故事吧，说不定听着听着我就能睡了。”他皱了皱眉，“我没故事可讲，也讲不来。”“嗯……那你说说你从前的事，或者就说说你小时候的事也成，我小时候的事可都讲给你听过了。”“小时候的事……”胤禛睁大眼睛想了半天，

　　“我小时候就做了三件事：吃饭、读书、睡觉，你要听哪件？”

　　噗！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正想去捏捏他挺直的鼻子、拔下他几根长长的睫毛，看看他到底是装傻还是充愣，他却一脸无辜地侧头看我道：“我倒真是读了不少好书，你想不想听听？”“不想，眼下不想。”他读的那些“之乎者也”太过深奥，等我实在穷极无聊时再同他慢慢研究吧。一时我想起他刚才要哼曲子的事便道：“不如就先说说你的皇额娘？”

　　话一出口，床帐内便骤然安静了下来，惟有灯火半明半暗地映在他脸上。过了很久胤禛才低低道：“你想听？”我点了点头，他又沉默许久才缓缓开了口，脸上的神色已是异常柔和，“小时候我总觉着皇额娘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举动温柔、笑容柔婉，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即便我做错了什么事也总是轻言细语地说我一回就过去了，有时候我就故意淘气，掏掏蚂蚁窝、折几支名贵的花儿，这样皇额娘就会一直对着我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可真好听……”

　　我心中有些柔软，胤禛搂了搂我的肩继续道：“那时候皇阿玛常会过来看看皇额娘，之后他们就会一起下棋谈天，赏花观鱼。有时皇阿玛会让我跟着过去，给我出些题目，答对了有赏，答错了就会瞪眼斥我几句，又罚我抄写文章。这时候皇额娘就会在边上替我说好话，皇阿玛听了就不会再多说些什么，只是该罚的还是会罚。”

　　典型的严父慈母嘛！和我小时候一样。我偎紧了胤禛，只听他顿了顿道：“记得有一回皇阿玛出巡塞外不久，我就得了痢疾。皇额娘让人传了信给他，他便即刻赶了回来，”说到此处，胤禛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几日可真好，他们都在我身边照看我，陪着我，就只有我一个，就如那时你的爹娘照看你一样……其实后来几日我都已经好了，可我总对他们说我的肚子还是有些难受，急得那个医治我的冯太医在地上乱转。”

　　我有些莞尔，心里却又忍不住有些酸楚，他那颗小小的心里是多希望他的皇阿玛和皇额娘眼里只有他一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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