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一惊,走进几步还想听个清楚时门帘又已放下,心中隐隐泛起不安,却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等了等我缓缓往来路时归,“重上九霄会有时……会有时”,这话会是谁说的呢?是一直圈禁着的太子?还是八阿哥、九阿哥,抑或是身在景陵的他?我想回头去弄个清楚,可又怕真如心中所想,那该如何化解这场纷争?正思来想去,踌躇不前时,就听身后有人轻唤道:“融雪。”我回头一看,却是胤祥。
胤祥的步履不紧不慢极为稳健,与他从前大步流星时的模样已截然不同。待到近前,他看了看我淡笑道:“怎么大冬天的还是喜欢穿那么少,不冷么?”他说话时脸色平和、嘴角略弯,全然好似刚才并未发生什么事,胤禛也并未发怒一般。我暗自感叹他如今城府,只勉强对他笑道:“冷暖自知,你看着我冷,其实我暖的很。”胤祥一挑眉道:
“冷暖自知?怎么饮酒时又不自知了?”
我面上一热支吾道:“不就多说了几句话么?”“几句?”他脸上笑意渐浓,“你那几句都赶上人一年所说的话了。”哪有那么夸张?我冲他皱了皱鼻,“那好,你倒说说,我都说了些什么就赶上人一年说的话了?”“四哥还没告诉你?”我摇了摇头,“告诉我什么?”他一弯嘴角,神情怡然自得,“那我也不能说,免得四哥说我多事。”我斜睨他一眼道:“这件事可以先不说,不过刚才的事总该告诉我罢。”“刚才?刚才有什么事?”胤祥一头雾水的模样,我微一抿唇道:
“是谁的‘重上九霄会有时’惹怒他了?”
胤祥脸上讶色稍纵即逝,看我淡淡道:“你打哪听来的,别是听岔了吧?”“我亲耳所闻,怎会有假?胤祥,你别瞒我。”我对上他的双眸,那里曾全是阳光给人温暖,如今却也有些云雾遮日。“融雪,”他沉吟半响,避开了我的目光,“我看你是听岔了,才刚四哥同我是在谈诗论词呢。”谈诗论词能谈得他大发雷霆?
我重重呼出几口气,好一会才道:“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一定是和十四有关对不对?”“融雪……”我没理他,快步向西暖阁而行,只是没几步便被胤祥一把拉住道:“四哥正在气头上,你此时过去只会烈火浇油。”我停下脚步看他道:“那你就把事情告诉我,也好让我想个主意。”
他慢慢放开我,又略看了看四周才低声道:“十四和老九暗中仍有书信往来,这回恰巧给我们的人截到。信中别的都还好说,他的那首词却犯了大忌。”“大忌……他究竟写了些什么?”胤祥看着我缓缓道:
“春风吹碧树,红尘中奈何难断,离愁别绪。
纵无寸功报苍天,壮心依然如故,不祈求天赐神助。
世人皆逐东流水,唯豪杰独行天涯路,看飞舟,又南渡。
一叶浮萍归何处?叹往事不堪回首,伤心一幕。
千古江山今犹在,万丈豪情难诉,风雨中春秋几度。
重上九霄会有时,何须问苍天万千句?驾飞鸿,冲霄去。”
“千古江山今犹在,万丈豪情难诉……唯豪杰独行天涯路。”我心中默念着这几句抬头看向远处,此时天际阴云密布,指骨处的痛意也隐隐传来。十四的一身傲骨、满腔怨气皆在这首词中,只是他如今并非自由之身,所言所行却还是这么肆无忌惮。与人私下通信犯忌、与从前八爷党之人通信更是罪加一等,何况又写下如此词句,岂不是将生家性命都拱手让给胤禛?
我将目光转向胤祥,他眼中神情亦是复杂难辨,“融雪,这事暂且还只有四哥和我知晓,若一旦传出,十四毕是……”“毕是性命难保是不是?”我咬了咬牙光,定一定心神道:“你看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么?”胤祥未答,好一会儿才端目凝视我道:“青海之战尚还未定,若此时朝中有人心蠢蠢,自必是四哥心腹大患。”
我以手握紧拳道:“十四的性子你我皆知,一时意气之语岂可当真?若他真有那份心思,亦不会写得如此直白。”“即便他未有此心,他日受人怂恿,亦或有人存心挑拨,四哥必成腹背受敌之势,”说到此处,胤祥顿了顿道,“融雪,看这天色风雨既来,你是会及早应对还是杵在这儿任凭风雨相欺?”我咬咬唇道:“只要应对得法,雨水既可成灾亦可为我所用。”胤祥微抿嘴角摇了摇头,“你这又想得过好了,依十四的气性怎肯俯首称臣?何况……”“何况什么?”
“何况你自个也清楚,十四从来都是四哥心头的一根刺。”
胤祥的眼光深邃无波,我垂下眼帘想了想道:“你出来前他还曾说些什么?”胤祥摇了摇头,我心乍然揪紧,什么都没说是不是意味着他已拿定了主意?此事可大可小,如今已皆在他一念之间,十四的性命亦全在他手中。
此刻有几星雨点打在了身上,我仰头看看笼笼压来的乌云转身即行,胤祥又唤住我道:“融雪,你若去和四哥说情只会适得其反,”可我不说的话他就会放过他了么?我继续前行,几步后回头道:“你放心回去,我不是去说情,我只是去提醒他一件事而已。”
当我大步跨过西暖阁的门槛时,外面雨势已瞬间如注。苏培盛赶忙递过巾帕道:“姑姑怎么又回来了?这雨这么大若受了寒气可不得了。我略微擦了一下道:“没事,你看看衣裳都没怎么湿。皇上呢?还在里面么?”苏培盛略一点头,面露忧色,“在,只是这天都阴了皇上也不让点灯,也不让人进去换茶,只说要一个人待着。”我看他颇为忧心的样子便道:“茶呢?我送进去。”
屋里一片昏暗寂静,唯有雨势之声不绝于耳,胤禛并未坐在椅上,只在窗边负手而立。我轻轻把茶盏放在桌上,眼光却落在了书案正中那几张将近碎裂的信笺,果然是十四的笔迹,带着他特有的散漫不拘。我抿紧了唇抬头看一眼胤禛,他仍是一动未动,似是入定了一般。密雨添萧瑟,背光之处只见他龙袍之上金线龙纹生辉,他的身影却似淹没其中。
我默默走近从身后抱住了他,他身子微紧,随后又是一松,温暖大手也笼在了我环在他腰间的手上。相依相靠多时,才觉彼此冷意稍减,他拉过我到身前帮我理了理发丝道:“才刚不是来过了,怎么这一会又来了?”我扁扁嘴道:“不见见你这个美人,心里总是痒痒。”他略弯嘴角,冰冷眼中透出一丝笑意,“何时也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和你学的。”“那给我尝尝?”“不给。”……
温存了片刻,胤禛拉住我的手引我到书架前,取过一只四方形的锦盒放在案上打开道:“看看,喜欢么?”我一怔,低头细看,原来是一栋卐字形建筑的模型,雕梁画栋,十分精巧,更可喜的是这顶盖还能打开,里面一间间小屋子看上去就如小时玩的家家酒一般,我回头冲胤禛一笑道:“喜欢,若是放两个小人儿进去更喜欢。”
他勾了勾嘴角道:“等我们住进去了不就有两个小人儿了?”“我们?住进去?”我不解看他道,“怎么住?”他淡然一笑道:“这是烫样,你若喜欢我就让他们照这个样建,不过雷金玉说此处基石是至难,倘要全部完工至少需三年。”“三年?”我又细细看了看这房样子,他们又不是要造通天塔,这地基有这么难么?
胤禛看我一脸不信的样子,刮了刮我的鼻道:“果然是全忘了。”“什么全忘了?”“那天你说你小时曾到处游历,见过人搭建木屋以水为居,纵然衣衫褴褛却只见快活,你说你也很想试试……”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抬手轻抚我脸道:“只要建造得法,临水而居必然冬暖夏凉,到时你的手就不会这么容易痛了。”
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以至我在他双瞳中能清楚看见自己不知是欢喜、惊讶、动容抑或是太过感怀反而是木楞的表情。我几次张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响之后才喃喃道:“那不过是我的酒后胡言,你也能信么?”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心中犹如遭受雷击,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胤禛上来揽我入怀,低沉之声近在耳边,“融儿,这天下我就信你和胤祥!”是么?胤禛,你就这么信我?可我却愧对你的信任。我用力抱住他片刻,随即放开道:“胤禛,我说什么你都信?”他微微颔首,我深吸一口气道:
“那我说十四绝无谋逆之心,你信不信?”
话音刚落,他猛然松手放开了我,眼中秋水瞬间便如湖面寒冰,“我信的是你,不是他。”“可他终是你的亲弟。”“我说过,我的亲弟只有胤祥。”“即便他什么都不是也是条人命。”“人命?”他的语气中有些不屑,看我的眼光更是阴沉,
“那你是想他来取我之命?”
我摇头,他对他的这个弟弟终是有着深深的隔阂才会只看到那句“重上九霄”,而不是那句“独行天涯”。“胤禛,如今一切皆已在你手中,何必再多伤人命?况且我知他……知他不会害你,他只是写写罢了。”“你知他?你倒知他甚深。”他眼中冰色更寒,我攥紧刺痛的手指道:“相识日久,自然知道他的为人。”我说的坦然,胤禛没答话只是冷哼一声看着我,我对上他双眸道:
“君无戏言,你答应过我不伤他的。”
屋里一片静默,良久后胤禛的嘴角乍然逸出一抹冷笑,“你此时而来就是为了同朕说这句话的罢。”“人命关天,我不得不说。”“你就这么怕朕把他给杀了?”他声音刺耳,我紧咬一下唇拉住他的手道:“胤禛,我没有兄弟姊妹,我只知谁若真心待我好,我必以真心相报。你知道,十四他从来都待我很好,所以……”“所以朕尚未动他你已心焦,所以你冒雨而来就是为了他,他在你心里真就如此之重?”“是,”我一咬牙关点头道,
“所以你绝不能杀他!”
胤禛脸上的神色令人生寒,我紧了紧他的手想要留住他的温暖,他却突然甩开我手怒声道:“来人,送她回去!”苏培盛答应一声掀帘而入,见我们如此情景不由低头顿住了脚步。我看了看胤禛,他已把脸扭向一边,垂下的手上青筋暴起,他已决意要赶我走了么?我慢慢回身走到门边时,却听他幽幽道:“融雪,”我瞬即回头,他指了指心口,语气冷淡而陌生,
“这里都是你,你呢?”
苏培盛一路打伞送我回去,凌霜笑嘻嘻地迎出来刚道了声“姑姑,六十……”,瞥见我脸上神色又蓦地止住,苏培盛向她打了个眼色道:“姑姑刚才淋过雨,还不去准备干净衣裳?”凌霜答应着往回走,我唤住她道:“六十阿哥怎么了?”“他这会儿正闹着要去找你呢。”我叹了口气,忙忙地换了衣裳进屋,就见福惠在王嬷嬷怀里左扭右扭道:“哥哥答应惠儿的,怎么还不回来?惠儿要去找找。”
我上前几步看他道:“福惠,姑姑不是回来了?”王嬷嬷似松了口气,福惠则嘟着小嘴道:“哥哥,你骗人!”我无奈苦笑,勉强振作精神道:“好,是姑姑不对,姑姑甘愿受罚。”他想了想,甜甜一笑道:“那惠儿就罚哥哥一直陪着我玩,不许再自个出去。”我点了点头,看着他兴高采烈的让王嬷嬷打开木盒,拿出其中物事列队排开。屋里渐渐地有了笑声,只是其中开怀抑或是苦涩,谁又能分辨得清?
这一夜紫禁城中平静,胤禛未归,亦未遣人传话;第二天无事,胤禛未归,亦未传话;第三、第四天也是如此。第五天晚,四声更漏敲过。西暖阁的灯火渐次渐灭,紫禁城中一片悄然无声。寂静之夜犹如暗兽吞噬人心,我倚在墙边默默看画,明日便是除夕,去年我和他是闹着别扭而过,看来今年亦逃不过去。低头叹息了一声,我抬手轻轻抚上胤禛那带着笑意的唇角,
相隔未远,人心却远,惟有画中人笑意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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