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晚间吃过饭，我像往常一样发一会呆，又同凌霜玩了一会九连环做戏。过了不多久，凌兰送药进来伺候我服下，姐妹俩对我用的仍是“姑姑”二字。我知道自己在这养心殿中的身份的确怪异，她们在未弄清楚之前怕是绝对不会失了礼数的。我也不好太过勉强她们，一个人默默躺下后想睡，却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从很久之前起我晚间就难已入眠，在辛者库中因为做活太累才稍好些，这几日身体渐好加上白日里是成天躺着不耗精神的，一来一去又是让我一丝睡意也无。想等着胤禛过来说说话，却又怕他累了一天，陪我说话又短了他睡眠，正两难间，已听见有脚步声、请安声传来，隔了会，胤禛已带着笑意轻轻拉开床帐，见我双目炯炯，脸上笑意更浓。我扁了扁嘴，他今天来得到早。

　　胤禛侧坐在床边先是问了一番每日必问的话语，随后突然伸手刮一刮我的鼻子笑道：“好了才没几日就偷偷摸摸下床走动，还要看什么书，你还真是闲不住。”左右都是他的埋伏，做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真是没意思！我冲他皱了皱鼻，还有他这十年前的习惯怎么还没改？老是刮人鼻子，要是扁了都是他弄的。

　　“听凌兰说你今日教那小东西念了些诗词？可有趣？”我点了点头含笑道：“有趣是有趣，不过听一只鸟儿在那里说什么‘栖栖失群鸟’，也未免太过有趣了。”“是么？”他怔怔发了会呆，随即嘴角略弯道：“它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句？从前就只会那句‘融雪更飞’的。”“胤禛，你养它多久了？是你教它学得这些词么？”

　　胤禛淡淡笑了一下看我道：“我也忘了多久，估摸着也有个四、五年了。原先不过是想教它些吉利话、逗它玩乐来做做闲人的幌子，谁知道这小东西有些个小聪明，教它的那点都会，连我在无人时说的话都给它学去了。故此就一直在那养着，直至前几日我想你一个人躺着也怪没趣的，总算它还有些个意思就让人给带过来了。”

　　我定定看住胤禛，他这几年在外要敛锋芒、在家里也要继续装样子么？连养鸟玩乐都要让人传出去做迷惑对手的幌子，他为今日所得隐忍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只是成天脸上带着面具，说不得真心话，他心里的痛、心里的苦恐怕也只有在无人时才能对这只鸟儿吐露一二吧？

　　我伸出手拉住胤禛的手，低低唤他一声名，他眼光柔和，深深看我道：“你回来了，往后我不在时就让它陪你解闷吧。”我点点头，一时想起又柔声道：“以后没了它听你说话，你不会闷么？”胤禛抬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颊道：

　　“有你在我身边，我怎么会闷？”

　　我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道：“那你以后有什么心事也都要对我说。”他微微一笑，突然又刮我的鼻子道：“总想做只飞鸟。”我扑嗤一乐，刚想吐舌对他做个鬼脸，他的唇却已落在我的唇上，辗转往复，流连许久才放开。

　　再抬起头时，胤禛的眼中已是情意涌动，我羞红着脸推他道：“时辰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去睡吧。”他挑一挑眉，带着好笑的神情直视着我道：“想赶我走么？今日可没这么容易，我就睡这儿了。”说着他开始除衫褪袜，随即拉开被子躺了进来。他的身体火烫，我往里床缩了一缩为他腾出地方，他一翻身又把手伸过来，我的脸更红，掩紧衣襟道：“你又想做什么？”

　　他的手在空中滞了滞，随即轻笑一声一把揽我入怀道：“做这个！”身体霎那间被一团火热包围，当我枕在胤禛的臂上抬眼看他时，他已全然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见他如此，自己也不禁有些好笑，做这个，原来是要我做抱抱熊阿？

　　胤禛搂得我很紧，我偎在他的怀里痴痴看着他削瘦的侧脸、眼角的细纹，心头莫名泛起一丝酸楚。十年之后，他虽贵为天子，却仍有许多烦心事，而我也有一件陈年心事，正不知该不该对他明说，若说了会有怎样的结果？会不会眼前幸福皆化为泡影？正思来想去时，胤禛突然侧头看我道：“耿书秋说你气血虚亏、心脉郁结，本是普通的风寒，却因你身体太过虚弱才酿成大病，险些……”说到此处，他蓦然收住，眼里带着丝丝痛意，“融雪，你的身子弄成今日这样全是为了我……”

　　我用手掩住他的嘴道：“你又要痛陈一番往事么？过去的都已过去，我眼下也不是很好？活蹦乱跳的，就是你不给我下床么。”胤禛叹了口气，捉住我的手细细看着上面还未完全愈合的大小裂口，良久后他才低沉冷声道：“当年是谁在那儿生的乱我永不会忘，你和胤祥所受的苦，我会一一向他们讨回！”提起此事，他眼中阴霾比从前更甚，我掩下心中不安，抬头在他唇边吻了吻道：“好好的又想这些，快睡吧。”

　　我默默地看着胤禛合上眼帘，呼吸渐渐悠长而平稳，以为他已睡去，刚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谁料他立刻睁开双眸看我道：“怎么还不睡？又睡不着了？”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早已习惯了清冷孤寂，这一刻所得的幸福和喜乐显得太过美好，让人如坠梦中，我怕闭上双眼后再睁开，惟余枕边泪痕相伴……

　　胤禛不再说话，轻轻抚了抚我的发丝，隔了会儿，他轻声哼出一首曲子，曲调平和、意境悠远，静静听完，我心中已是柔软无限。抬眼看他时他也正看着我，我心内感怀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对着他勉强一笑道：“唱这个给我听，是拿我当三、四岁的小孩子了？”胤禛刹那间有些出神，之后对我柔声道：“小时候我睡不着，皇额娘就会过来哼这首曲子哄我，只两、三遍后我就睡了。如今看你睡不着，我就想拿来试试。”

　　说着他重又哼起这首曲子，又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脊。我慢慢闭上眼睛，人说吹面不寒杨柳风，此时此刻虽然窗外仍是寒风阵阵，我却觉得已置身于春天，身是暖的，心是暖的，甜蜜的梦也似乎就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只觉前一时还在和胤禛笑闹着拉扯什么东西，后一刻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九阿哥那张咬牙切齿的脸、白玉镯落地时那四处飞溅的碎片，他的靴子重重地踩在碎片上就如踩在我心上。碎心之痛，无法言说……我想哭，却又哭不出一滴泪；想逃，那扇紧闭的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我抬起了脚，一下、两下……有人似乎在我耳边闷哼了一声，恍惚间我挣扎着想逃开搂紧我的手臂，却有一只大手过来不断抚着我的背似在安慰我，渐渐地我平静下来，重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日一早，耳畔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睁眼看见胤禛披衣而起，回头帮我掖被子时见我正对着他便道：“吵醒你了？”我摇了摇头，他低低道：“还早呢，你再睡会。”他说话时带着点鼻音，眼圈也有些发黑，我正想发问时他已在我额头轻吻了一下随即放下了床帐，等我半坐起身拉开床帐时他却已到外间去了。

　　勉强闭着眼睛养了半日神，天色已然大亮，凌霜脸上带着笑意进来伺候我梳洗。换过衣裳，她一边帮我梳发束辫一边道：“姑姑，今日皇上吩咐说可以让你下床走动了。”我高兴道：“是么？”凌霜点点头道：“皇上还说今日天气晴朗，让我和姐姐扶着姑姑出去走走。”他终于愿意让我出去了么？我扬眉对凌霜笑道：“那好，吃过饭我就想出去。”凌霜看着我抿嘴一笑，“是，姑姑。”

　　冬日里阳光和煦，照在身上颇为暖和，只不过我仍然被凌霜她们姐妹俩个包得像个粽子才能出门。走几步歇一歇，虽慢，但紫禁城中的旧情旧景仍然历历再现、重回眼前。树木花草、亭台楼阁，景致依旧，却物是而人非。那些恭恭敬敬立于一边的太监宫女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容，我曾经熟悉或是相处过的人似乎都已不在了。我知道紫藤、沁竹她们想必是到了年岁放出宫去，可采薇呢？那日在辛者库中我明明听见她焦急呼唤的声音，之后我养病这么久，她却再不曾来看过我……

　　晚间，胤禛回来时鼻息声似比早上更重，我刚开口问他是不是受了凉、要不要请御医给他看看？他已一挥手道：“不碍事，我已喝过姜茶。”我抿了抿唇道：“昨晚……昨晚我是不是卷了你被子你才受凉的？”胤禛看着我但笑不语，我拉着他的手道：“快告诉我，我要听实话。”他笑着褪去外衫钻进被窝道：

　　“你啊，会卷被子、又会踢被子、还会踢人，一夜都没消停过。”

　　我面红耳赤，在现代就知道自己睡相不好，还以为睡了十年的通铺总会好一些，哪想到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想了想，我软语向他道：“胤禛，不如我们还是分开睡吧，你给我间小屋子就成，或者就是从前采薇和我一起住的屋子……”话还未完，他已用力抱紧我道：

　　“趁早给我绝了此念，想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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