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保定,八月。
时值酷暑,胤禟披头散发坐于屋前的台阶上。四面高墙,空气凝滞,暑热不散,熬得人心焦。胤禟舔了舔已然干裂的嘴唇,从怀中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默看良久,突然扯碎了洒于空中。铁链发出一阵叮叮铛铛之声,外面看守的侍卫叫嚣着不准再吵。胤禟冷然一笑,“告诉你们的主子,我死了他也不会好受。他以为弄死我她就会活过来了么?笑话!她生是我九府的人,死是我九府的鬼,我这会正要去找她呢,哈哈……咳咳!”胤禟猛咳一阵,随意用手抹了一下唇角的鲜血,抬头看天。
天空碧蓝如洗,如此澄静,就如她的双眼……
融雪,你在那里是否已自由自在?是否已心随风舞?
犹记得遇见她的那一日天很蓝,风很轻,再加上湖广总督又送了我一万两银子,心情上佳。在抱鹤楼呼朋唤友大吃了一顿,听了几支小曲,我这才悠哉游哉地准备回府。街上人头簇簇,车马往频,不过自然无人敢挡我的路。就在我一脚跨上马车之时,前方却突然传来喧闹之声,我努了努嘴,跟班的回说是一群小叫花子不知为了什么在打架,都从路边打到路中间了。打架?我撇了撇嘴角,让他拿些个铜板去散给他们,免得到时挡了我的道,招了晦气。
钱是赏了,人也欢天喜地地散了,只余一个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小孩儿躺在地上,看不出生气。我命人拉开他些,登上了马车,在经过那堆破烂时,我突然生了趣味,丢了锭碎银下去,想看看他是否还活着,而他,毫无反应。我随手放下了车帘,也是,这人要是如这般活着,倒不如死了的好,一了百了。
两个月后,当我再一次从抱鹤楼里出来时,身上多了一张两万两的银票,车里则多了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我满意地搂住她的蜂腰,她则献上了她的香唇,我欣然而受,看来今夜注定销魂……马车突然“吱嘎”一声停住,我整了整衣帽,恼怒地一把掀开帘子,“怎么回事?”车夫惊恐回头道:“爷,是个小叫花子,挡住了路。”小叫花子?我怔了怔,随即怒声道:“好大的胆子,敢当街拦车要钱了?赶他走,不然小心鞭子!”“爷,她说她不是来要钱的,是来还银子的。”
还银子?竟有叫花子来还银子给我?我来了兴致,下车看时,就见一个瘦弱不堪的身影立于车前,乱发结辫、破布为衫,手上是一锭碎银,“公子,还你。”她的语音娇柔,竟然是个女孩儿。我看她脸上伤痕,依稀记起那天事故,原以为她必活不过去,想不到今日还能有命来还我银子。我上前几步刚想开口,却又禁不住掩鼻退后道:“为何要还我?”“无功不受禄,那天公子已为我解了围,我不能再受公子的恩惠,何况是这么大的恩惠。”
我勾了勾唇角,那天只是不想招晦气而已,可没想到过是救了她,而这锭银子……“我自不会白给人好处。那天只是想和你打个赌而已。”“打赌?”她疑惑不解,我暗自一笑,“那天我是想和你赌一把,看你能不能有命活下去。这不,你赢了,这银子就是你的彩头。”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默立片刻后忽然弯腰把银子放在了地上,淡淡道:“我不和你赌。”边上人言纷纷,车夫嘀咕了一句,“真是个傻丫头!”我则对着那纤弱的背影一笑,如此境地还有如此气性,真是有意思!
“无功不受禄,那要是我想让你为我做件事呢?”她慢慢顿住脚步,回头看我道:“什么事?”我想了想道:“听说素月斋的桂花糖糕不错,可我懒得过去。你拿这银子去买个两盒子送到我府上,剩下的就都归你,如何?”素月斋在城东,而我的宅子在城西,这一圈跑下来……不死也得累层皮。我挑眉看着她,她则看了看地上的银子,又看了看我,“好,我去。”
夜深,我正想去那美人的房间一聚,就听门房来报说有个小丫头提着两盒子糖糕来了。我猛然想起,几乎笑倒,这丫头还当真了?我胤禟给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方才在街上只是想逗她玩玩而已。“你倒守信。”我瞥了眼她疲惫已极的脸,又瞥了眼她的脚,她脚上没穿鞋,几乎都是血泡。她没说话,只一瘸一拐地把东西和银子放在桌上,我一怔之下道:“东西我收了,这剩下的银子不是说好给你的吗?”她摇了摇头道:“公子救了我,我无以为报,这回也算是略尽心意,怎能要公子的银子?”
我沉吟未语,她略施了一礼就往外走,我向人使了个眼色拦住了她,“夜深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她脸上显出一丝悲戚,“不用了,我没有家。”没有家?“你的父母呢?”她垂头低语,“都过世了。”我有些恻隐,走近她几步低沉道:“你才刚说是为我略尽心意,那你能不能为我尽心去做件事?”她思索片刻,抬头看我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公子救我性命,自当不负所托。”
我盯住她的双眸,里面全是如男儿般的坚毅之色,“好,好,”我用力点头,“你叫什么名字?”“融雪,薛融雪。公子,你呢?”“胤禟,爱新觉罗胤禟。”
我把融雪留在了府里,先未派事,只说让她养伤。她的身子很弱,我找了好几个大夫、用了不少上等药材才去了她的病根。她还很顽皮,身子才刚好些就会和那些小子们一起去掏促织、爬树玩。那天她上树摘了个梨拿给我时,我一时迷惑,看着她许久未有言语。她的言行举止有些男儿气,可她的脸……我从没想到收拾干净的她竟会有着如花容颜,即便那张脸上还残留着道道青紫。“融雪,那天那些个小叫花子为何要打你?”
她脸上黯了黯,“我只是无处可去,想在那儿找些个事做,可他们却说我闯了他们的地盘。我恼他们不讲理,就和他们干了一架。”我不由自主地抚上她脸上伤痕,“还疼么?”她一笑,微微侧首道:“公子给我的药很有效力,一点都不疼了。”我收回了我的手,“双拳难敌四手,以后可别做这样的傻事了。”“不会,以后若是他们还敢欺负我,我就放小黑。”
我一弯嘴角,毕竟还是个孩子,普通人家的孩子。要是我,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知以少敌多只能智取,而非力擒。
融雪很少说她的身世,可时候长了,我也能估摸猜出一些。她是个汉人,她喜欢称我为“公子”而非“爷”;她从前或居江南,因她喜欢吃的皆是清淡小菜;她的父母许是江湖中人,她的嘴里也常蹦出些江湖切口。每年的生日,融雪也总要吃碗面,只有在那时,平日那个不怕疼、强硬无比的小丫头眼里才会有依稀泪光,才会流露出几分软弱。
我看着融雪一天天地长大,看着她从大字不识到略通文墨,可惜,也只是略通而已。她最喜欢的还是看人舞刀弄剑,做一番侠义之梦。为此,我把她丢给了董鄂,好让她多学些女儿家的针线之术,以静心养性。
为八哥筹划,应付那些来往官员,已耗去我太多时间心力,偶尔想起融雪去看她时,已临近过年。过完年她就该有十二岁了吧?和董鄂刚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已端茶而入,看我的眼里有着惊喜,“公子。”我伸手接过茶杯,眼光却在她脸上流连,边上的董鄂轻咳一声,语音冰冷,“融雪,教过你多少次了,还不记得么?”融雪垂眼抿了抿唇,“记得。”转过身冲我行了一礼,“九爷。”
我看她离去背影道:“小孩子家,叫错一声有什么相干?”董鄂瞥我一眼道:“既然爷把她交给了我,若不好好教她,到时进宫出了岔子,谁都讨不了好去。”我看她冷漠嘴角不语,其实我喜欢融雪唤我公子,更喜欢她唤我时的眼神,就好像我真是个救她一命的大英雄一般。对我而言,这样的眼光太过难得,惟有她一人……一人而已。
只不过,董鄂也未有说错,若是进宫后出了岔子,给人看出端倪,到时遭殃的不仅是她一人,我也绝逃不了干系。我不能让她走错一步,不能!
融雪在一点点地改着她的言行,而我,则花了更多的时间去看她练字识书;去看她毛手毛脚地缝补衣物;看她和小黑玩得不亦乐乎。和她在一起说话、玩笑,没有顾忌、说话行事也不用想上三分,于是那天一高兴,我就把小黑赏给了她,她笑眸如星,令人移不开目光……
直到有一日,八哥来我府上小坐,他抿了口新到的瓜片,开口时还带着几分玩笑,“那丫头倒是个美人坯子。”我朗声笑道:“当初可是个泥猴,臭烘烘的。”“臭烘烘的?我怕你到时舍不得。”我一震,随即低头饮了口茶淡淡道:“八哥说笑了,不过是个小丫头,我怎会舍不得?当初为何要留下她,我可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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