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二日一早，杨义庭就吩咐人过来说让我冬日里去浣衣处帮忙洗衣。彤云听后在一边柳眉倒竖，说之前从没有这样的先例，他这样做是欺人太甚。我苦笑着不语，九阿哥对我的惩罚这就开始了么？若是这样的话杨义庭也不过是个幌子，他也只是听了别人的吩咐而已。彤云见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些焦急，“浣衣处的活比不这儿的轻，再加上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去帮忙，到时够你受的。他这样子分明是难为你，把你往死路上推。说到底在这儿他是只手遮天，我看你就别再死心眼了，为了那点子情义而去活受罪，你若倒下到时东西还不是他的？”

　　我知道彤云的好意，舍物保人么，她定是以为这次杨义庭依然是为了玉镯才对我咄咄相逼。只是这事若发生在以前，我也定不会舍弃玉镯，现在……我更是无物可舍。我不答话，只转过身从箱中拿出帕子包着的碎玉递给了她，彤云接过后呆呆地看了半响，“毁了？昨日你……就是为了这个？”我对着她深深叹了口气，久久无言。昨日之事我已不愿再去细细回想，我只知道玉镯落地的那刻，心中的绝望与伤痛永生都无法磨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舌上的伤在每次吃饭都如受刑一般痛楚，囫囵吞咽或是茶水拌饭才算勉强熬过。在洗刷恭桶处幸喜还有彤云为我弄来伤药帮我涂抹，又或是多帮我洗掉几个恭桶，到了浣衣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那里不仅有洗不完的衣物，那儿的人更对我冷漠如冰。每次我一个人蹲在那儿洗衣，那些人就会在我背后一番私语，好在我刚到辛者库时也是如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最让我难受的是在冰冻三尺、呵气成霜时，水已是寒冷刺骨，只稍稍浸一会儿，手指便会僵硬发麻，指关节处也如针扎般刺痛。不消几日，我的手上就都是红红的冻疮加上裂开的口子，稍稍碰触便疼痛难耐。

　　冬日手上的裂口还未见愈合，转眼到了春季，回去洗涮恭桶时手上用力，伤口迸开，虽涂抹药膏也总不见好。及至夏日炎热，汗水污物沾染伤口更添痛楚，每逢夜间也是疼的人难以安睡。日子一长，十指连心，每次干活时连心也似在不断抽痛，日日夜夜，难于安宁。有时我在想，要多恨一个人、多厌一个人才会想得出这样的法子来磨损人的身体意志？他折磨我，却又不想我死，便是想一直看着我难受、看着我难过么？那好，如果我的皮肉之苦真能让他痛快，真能让我们两不相欠，从此再无瓜葛，我愿意就此还清。

　　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宫里传过来一个使人费解、引人议论的大消息。八阿哥因恰逢生母良妃两周年忌辰出京祭祀，今年并没有跟随康熙去塞外打猎，只派人送去两只玉爪海东青算是请安。原本这也是一件投他父亲康熙所好的好事，因海东青被誉为“万鹰之神”更是满州族系的最高图腾，又兼玉爪海东青为上品，难得至极，康熙见了怎能不喜欢？谁料打开一看，两只海东青已是颓毛倒翅，垂垂死矣。此中意味，惹得康熙勃然大怒，心悸几危，更责八阿哥“不孝不义”、“阴险已极”。至五十四年的正月，康熙的怒火并未消退，以八阿哥“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的罪名，停了他及其属下护卫官员的俸银俸米，就此父子二人几乎情绝，八阿哥的太子梦也几近破灭。

　　这事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就在于八阿哥为何会送出这样一份礼物？是他以为太子再废，东宫之位已是囊中之物，不把康熙放在眼里了？还是有人设计陷害，把他置于死地？若说前者，八阿哥是个聪明人，再加上一废太子时已有过教训，照说不会如此；若说后者，要真是陷害，那是出自胤禛的报复？还是另有人想乘乱生事、借机上位？宫里人对此事颇多猜测，莫衷一是。惟一肯定的就是历经此事后，八阿哥那边有些偃旗息鼓，而十四阿哥则似乎不受其影响，在朝堂之上是越发活跃，声势也比从前更胜了。

　　春天，微雨。

　　这一日的活计差不多都做完了，众人皆已回屋避雨，因我手上伤痛，手脚便比别人慢些，还有几只恭桶没有刷完，就独自留下来继续洗刷。彤云本想帮我，却被我劝了回去，她近日有些风寒，我又怎忍心再让她为我淋雨？她嘱咐我快点刷完就进去，我点头看着她走远，回过身却不由深深叹息。

　　自由不再，更不知几时能得？情意犹在，却惟在梦中相逢。我做人是不是真的很失败？抬头看天，蒙蒙细雨中有飞燕南归，何时我才能有如鸟儿一般的自由，展开双翅、随心而飞？即使是只能飞过这重重碧瓦，飞到他的窗边去看他一眼，我也已心满意足。

　　雨点落在额头有片刻的清凉，唉，我不该胡思乱想的。我抹了抹额头，继续倒过水来用苕刷对着恭桶捣了几捣。“融雪……”我有刹那的失神，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我不仅有着幻想，现在还有幻听了么？“融雪……”这个声音越发清晰，我直起腰，慢慢地回过头，烟雨朦胧中有一人向着我走来。

　　我呆愣片刻后立刻又像触电一般的回过来，大声道：“你别过来！”“这里很脏！”“这里很臭！”话音还未落，就有两只大手用力地把我扳过身来，我不敢看他，只低着头想拨开他的手，“快放开我，我身上很脏、很臭！”他毫不迟疑，揽我入怀，

　　“那就一起脏、一起臭！”

　　霎那间只觉恍然如梦，我心中酸楚感怀，抖着唇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手轻轻触着我的发，我也不由抚了一下他的发辫，胤禛……

　　躲在胤禛的怀里，就如同倦鸟归巢，回到了世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即便是丝丝细雨也变得不再那么扰人，倒像是久旱甘霖，甘之如饴了。“都一把骨头了，还说什么自己会照顾自己，说什么气力长了？”胤禛垂下眼帘看我，神情忧虑中带着几分嗔意。我搂紧了他一下道：“你不也是一把骨头？还说我？”

　　胤禛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我。突然我一个激灵，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抱，“你不是说这儿有很多眼睛么？怎么还过来？”他用力抱紧我，嘴角却泛起一抹冷意，“这会儿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们自顾无暇，哪还有功夫来理这儿？”我心中有些了然，却还是有些担忧，“虽说他们不理，被这里的人看见你，传出去也会有麻烦的。”

　　“放心，我有我的门路。”胤禛抬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眼中有着最深沉的伤痛，“总想着这些事，总是担心我，你还真是个傻子，和……和他一样傻。”我抬眼看着他，“说我们傻，自己还老是和我们两个傻子待在一起，岂不是比我们更傻？”“融雪……”胤禛搂住我的手臂更紧，我则把脸埋进他的怀中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是的，胤禛，我和胤祥都很傻，可我们不会傻到随便会为什么人去拼上自己的性命或是在重重高墙中耗费自己的青春，我们选择这样做，只为你值得。“融雪……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如此。”他的眼里有着深深的歉疚，我摇了摇头，“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你又何须自责？”胤禛用力紧了紧我又稍稍放开，托着我的下颚看着我的眼睛道：

　　“我答应过给你一个家，我定会做到，我们定会在一起！我也定会救胤祥出来！”

　　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我定定地看他良久，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定会的。”春雨润物细无声，不一会儿胤禛的袍子还是有些湿了。我虽然贪恋他怀中温暖，却禁不住催他快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放开我后取出一叠银票，“听人说这里的管事杨义庭为人贪财，你把这些交给他，也好不用这么劳累。”

　　我暗暗叹了口气，现在这件事已牵涉到九阿哥和我的恩怨，给杨义庭再多的好处又有何用？“我在这里挺好的，再说这里的人我也熟了，说话也方便，另换个地又要重新认识人。况且你也知道，辛者库到哪儿都差不多，何必白给他这个钱？”他抿了抿唇，仍是拉过我的手想把银票放在我手上，“那你自个收着，或散给别人或留着做个急用。”

　　他拉我的手时碰到了我手上的伤，有些刺痛难忍，我不由皱着眉头把手往后缩了一下。胤禛似已觉察出我手上的异样，拉住我的手不让抽回，又托在他的掌上细细察看。我原本纤细的手指现在已是一片红肿，大大小小的裂口更是布满整个手掌。他垂下的睫毛不停微微颤动，我勉强笑了一下道：“冬日里留下的还没好透，再用药膏擦几日就没事了。”胤禛紧紧抿了抿唇，很轻很轻地把我的手握于他的掌心，放于唇边轻吻了一下，

　　“今日所受之痛，来日必叫他们十倍奉还！”

　　我有些心惊，只呆呆凝视着他的双眸，若说仇恨如火，那里已是烈焰满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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