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凰本来打算待半夜时分潜伏出去探探宝翔阁的,却一直没有得到机会,只因一到入夜,完颜澈就会来她这里。曦凰迫不得已只能装作已经入寝,他也不来扰她,只坐在帘外榻上。曦凰头几次差不多是彻夜未睡,只想着等他什么时候离开,自己再动手。谁料等他离开的时候,天也几乎亮了。三番两次下来,曦凰也就放弃了行动,一入夜便睡觉,也不管他是不是来了。
“昨晚他又来了哟。”昭阳端了碗紫米粥进来,递给在镜前梳妆的曦凰,笑声暧昧。
曦凰将手中玉梳丢回桌上,满是无奈的拆了头上发髻,“真麻烦。”来到王廷都差不多两个月了,却一点线索也没有,前途真是一片晦暗。
昭阳转到她身后,掬起她一缕长发在手,“郡主按耐不住了?”
曦凰心不在焉的拿起梳子,梳着一头乌缎似的秀发,抱怨道:“每天都要花一个多时辰盘个发出来,你说我能不烦吗?”
昭阳看着镜子中那张绝美无暇的脸孔,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昭阳,你笑什么?”曦凰好奇不迭的回身看她,昭阳性格爽朗与曦凰颇为投缘,再者相处日长,两人也渐添了姐妹情分,几乎是无话不说的。
“郡主,若我说,过不久将有好事临近,届时你再也不会急着想要离开王廷,你信么?”昭阳的话意味深长。
曦凰却斩钉截铁的回道:“不信。”可看着昭阳一脸狡黠,心中愈加好奇,“到底是何好事?说与我听听。”
昭阳拿娇,摇头笑的得意,“给郡主一个惊喜,暂不能说。”
曦凰眯眼瞥她,心中几番猜测,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会让她甘愿常留在突厥王廷的。
“好昭阳,告诉我吧!”曦凰去抱昭阳的腰,以期能靠死磨硬泡套出她的话。没想昭阳是个怕痒的,最怕人家抱她腰,她尖叫一声朝旁逃开,曦凰眼见抓得她的软肋,自然不能轻易放过的追了上去。
两人在内殿,你追我赶,好一番嬉笑追逐,小白舔着爪子蹲在桌子底下。
窗外忽而传来沉邃悠古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响。
昭阳和曦凰停住打闹,俱都怔住,直到钟声敲过六下,曦凰这才回过神,她走到窗边推开长窗,见到不远处的廊下有宫女跪伏在地,心中已是恍然。
钟响九下,大丧音,宫中帝主驾崩。
不久之后,就有宫人捧来白色绡纱悬上宫梁,就连宫灯也换上了清一色的白色素绢。所有宫人都披上了白孝。大约是知道曦凰不可能为了突厥皇帝披麻戴孝,因此完颜澈并没有让人为她送来白衣孝服。不过毕竟是宫中大丧,着红采绿实在不妥,所以曦凰还是换了件素净的孺裙。
从中午开始,天空中便乌云翻腾,几个闷雷过后,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倒好似在为已逝的皇帝哭丧一样。
“也不知道这一来,是好是坏。”昭阳盘膝坐在地上,小白将脑袋搁在她膝上打瞌睡。
曦凰盯着几枚摆在贵妃榻上的铜钱出神,几若喃喃的自语道:“恐怕是凶非吉。”
昭阳张望了一眼那几枚铜钱,知道她在卜卦,遂问:“算出什么了吗?”
曦凰占卜算卦的本事是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夜箴几乎教授了她所有本领,就是不传她卦卜之术,就算她厮磨硬缠,他也不为所动。后来她是自己看了周易,结合夜箴教她的堪星术这才逐渐摸索出了些皮毛。
“没有。”她将卦钱拾起,收入掌中,“其实不用算也知道,一旦完颜澈掌政,恐怕就是东朝噩梦的开始。”曦凰若有所思,又将手中卦钱掷出。
昭阳低头,揉了揉小白的耳朵低声道:“跟姐姐出去睡。”
小白抖了抖脑袋,跟着昭阳走出内殿,殿中只剩下曦凰一人对着卦钱深思。
爻辞、上六,龙战于野,气血玄黄……曦凰蹙眉,看着卦象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旧解不透卦中奥妙,窗外抽打屋檐的雨声逐渐小去。曦凰干脆脱了鞋子,盘膝坐到榻上,单手支颊,依旧不依不饶的解卦。
珠帘梭梭碰响,曦凰回头,看见一道修长身影正拂动了珠帘。他穿着素麻孝服,衬着底下白锦金龙锻袍,愈加显出雍容隽雅,只是他的脸上不见多少悲楚,亦如平常一样。
“你在干什么?”他挨着她坐到榻上,淡淡开口,语气中透出倦意。
“没什么。”曦凰漫不经心的将那几枚卦钱收起,态度不冷不热。
腰上忽而一紧,他宽阔坚实的胸膛已经贴上了背脊,透过薄薄衣衫,似乎还能感觉到他胸口低缓的起伏,“你为何老是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他叹息,酥暖的气息拂在耳根,让曦凰微窒。
其实以他的身份,迫她作什么不可以?他却依旧给了她一份难能可贵的尊重,从不曾真的强迫她什么。
“抱歉,我不会曲意承欢。”她口气依旧强硬冷漠,别过头去。
他低声笑了,箍在她腰间的手一再收紧,几乎是想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又没让你曲意承欢,你哪怕态度上对我好点,不成吗?”
曦凰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真要日日对他笑靥相迎,恐怕自己作不到。她索性也不说话,静静的靠着他。完颜澈或者也没打算从她口中听到好言好语,所以也不追问,只是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温存。
“你何时登基?”曦凰一手捏着铜钱,指尖在龙纹锡身上细细摸索。
“三日大丧期过后。”他说,语气中并无过多欣喜,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三日?不是一个月吗?”曦凰讶然低呼。
“那是你们东朝的帝丧制度,在我们这里,死亡并不代表结束,而是新的开始。”他说的平静,至此,曦凰才了解,这些在艰苦环境下生存的突厥人或许早就看淡了生死,在他们的眼中死亡是另外一种超脱,难怪他脸上瞧不见什么悲伤。
从窗外透入一抹虹光,落在榻上,曦凰不由自主的伸手,那抹彩虹竟好似落在了掌中。
“你想赐封什么名号?”
“什么名号?”她不解。
“我要赐你堂皇名分,在这宫中不受任何委屈。”他伸手将她探在窗下的五指握住,七彩霞光顿时映上了他的手背,他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傍晚时分,完颜澈回到含朝殿,大殿中央停着大行皇帝的棺椁,朝内三品以上大臣、王公贵族都在殿中哭丧。完颜澈越过匍匐在地的众人,在首席跪下,脸上神色哀而不恸。
未几,有宫人脚步轻缓的入殿,附耳同跪在众公卿王族后面的耶律宝隆说了些话。耶律宝隆颔首后,起身,小心翼翼的退出含朝殿。
在宫人的领路下,耶律宝隆转入含朝殿旁的偏阁,行进至幽廊尽头,眼前一扇红漆朱门半掩着,宫人半弯着腰将门轻轻推开,而后退站到走廊的阴暗处。
耶律宝隆踏入屋中,点着烛火的宫灯将这不大的屋子照得明暗不定,垂下玉版挂帘的长窗下站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
“国师。”耶律宝隆朝那人作揖,举止十分恭敬。
站在窗下那人微微撩动衣衫,一股淡若清缕的香味飘入鼻端,若非耶律宝隆擅长调香,怕是也难闻出这股味道。
男子回礼,容颜掩在虚晃的灯火下,让人瞧不清楚,他说,“少相大人。”
那声音是耶律宝隆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他神色肃重的说道:“殿下让我来同国师讨论一下三日后登基大典上的事宜。”
“好。”男子欣然颔首,话落,他人已走出那片晦暗光影。这不是耶律宝隆第一次看到他,却仍旧为他俊美清雅的容颜所摄,那双闪烁熠熠光彩的灰色瞳眸似也能夺人神魂。
帝薨,大丧三日,只食素茹,曦凰和昭阳也同样吃了三天素菜,荤腥油腻半点不沾。昭阳挟了一棵菜心送入口中,第三次回头去看蹲在角落对着一大盆牛肉大快朵颐的小白,牛肉也是昭阳的最爱。小白嚼着口中牛肉,抬起眼皮瞄了昭阳一眼,站起身,转了角度,背对着昭阳继续吃肉。
“过了今日就好了。”曦凰放下碗筷,也是用了一点便吃不下去了,完颜澈临走前的那句话日日搅动心间,让她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成为突厥王妃,她从来也没想过。
“昭阳,你说我应不应该答应他?”曦凰拿不定主意,希望有人能给她点建议,然而在这里,除了昭阳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我以为郡主会当面回绝他的。”昭阳边说边扒了口饭。
“是呵,我却没有拒绝。”曦凰自嘲笑笑,“你不会因此以为我有半分念头想成为突厥王妃吧。”
“当然不是。”昭阳放下碗筷,替两人倒了杯茶,“容我猜猜郡主的想法。”
“好,你说来我听听。”曦凰很有兴趣听她的分析。
昭阳捧着热茶,目光静静看着曦凰,“我想郡主当时可能差点当面回绝了他,可转念一想,一个无凭无势的外族女子和一个名正言顺的王妃,在这皇宫中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只能被永远软禁,且不说其他种种麻烦,单就是行动上也会受到束缚。而王妃么,相应的做起事来会方便很多。”
曦凰默然低头,手指沿着茶杯边缘来回摩挲,昭阳说的正是她当初所想。
“其实他压根不需要给我什么名号……”曦凰低声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光就这点,我不得不佩服他了。”一个男人愿给一个女人名分,足以说明一些事情,况且还是她这种见不得光的身份,“不过以他这种态度,他恐怕是不会允许你拒绝的。”
曦凰愕然,看向昭阳,她眼神闪闪笑而不语,曦凰了然失笑,“看来我的苦恼根本就是多余,他压根没给我拒绝的权利。”
“郡主可以试试女儿家的手段么。”昭阳冲着曦凰笑得狡猾。
曦凰挑眉,似笑非笑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完颜澈能吃这套?”
“或许他爱你爱得丧失理智了呢?”
曦凰白她一眼,笑嗤道:“你当他是一般的男人?”昭阳双手一摊,表示不知,曦凰却转头看向殿外长阶,那上面映着的层层光影,轻声道:“昭阳,你知道的,我只是没法离开而已。”
太正元年,突厥新帝登基,于承昭殿昭示天下,授受玉玺金印时,龙印玉章上突然浮出一条青龙,绕着玉玺祥绕三圈后一飞冲天,消失在九重天下。
参加登基大典的众臣都看见了这一幕,无人不是心中激越,叩首山呼吾皇万岁。
龙祥玉印寓意天下九合,必将一统,是乃大吉征兆,天降真龙,是突厥之大幸。
“听说今天的登基大典可是精彩。”昭阳领着玩耍归来的小白进了内殿,宫女已知曦凰喜好,大多不会擅自入殿。
煌煌盛典,丝毫提不起她的兴趣,她沐浴完后,拥着轻袍,半卧在贵妃榻上,只盯着宫梁上错落悬缀的宫灯发呆。
宫室内暗香如缕,是月蔻的味道。
“登基不就这些事情么,有什么意思。”曦凰懒懒回应昭阳的话。
“皇玺玉印上腾现飞龙,这,你可曾见过?”昭阳坐到曦凰身旁神秘笑道。
曦凰心中一凛,面上寒霜,半撑起了身体,“这可是祥瑞之兆,意表天下大统,难道……”
昭阳一指点上她的朱唇,阻止了她的下半句话出口。
殿外忽而传入宣唱声音,昭阳当先转出内殿,殿外几名内丞手持金盘恭敬站在阶下。昭阳看向盘上叠的四方整齐的金绣云霞翟纹袆衣和九毓凤冠微微变了脸色。
寅时刚过,天空仍旧一片乌漆漆的。
北地宫廷内曾出过几位汉妃,所以有专门宫人学习汉服穿着,完颜澈遣给她的宫女都是懂汉艺的,可曦凰不喜欢被她们侍弄,所有着装挽容都是由昭阳一手打点。
立地铜镜前的女子如云青丝层层挽起,冠饰金凤朝珠,两边各垂三珠牡丹璎珞,唇点朱色,额贴芙蓉,肃重端雅的层层翟纹袆衣也盖不去那抹迫人窒息的艳色。
曦凰曳动纹袖,对着镜中的自己冷冷而笑,“昭阳,你有没有觉得我这样子,似曾相识?”
昭阳端看镜中那妍丽无双的容颜,阖唇不语,心中微思跳动。
卯时,天空晨曦渐亮,金红光芒照耀天阙,呜呜的号角声,庄严响亮,传动四方。
宗正寺卿宣读立后诏书,随之,帝后交拜致礼。
由国师递授皇后金印玉册,突厥与东朝不同,国内吉丧之事都是由国师亲理,每朝皇帝都会亲任一名国师,而这些人大多通识天文地理,有异于常人之才。至帝崩,不但所有妃嫔要入陵殉葬,就连国师也需封棺入陵,意在永远侍奉皇帝左右,真正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国师手中并无实权,但有本事的国师只用言语便能左右君王。
女史跪拜皇后,去捧国师递来的金印。
黑袍银章的男子自旁取过大玺金印,女史跪拜举手,承于头顶,而后起身转奉皇后。
六宫鸣钟,钟声瓮瓮,三下而止。
皇后由女史搀扶坐上凤座,却见皇上站立殿中并未落座,众臣本该此时叩拜诵礼,现下也不知该怎么做,只能僵立在那里。
千步白玉长阶下,缓缓走来一人,汉室宫装富丽堂皇,绣鸾缝金枝的翩长裙帛逶迤着地,金轮光影下,那女子容颜绝色,仿佛神仙中人,她一步一步朝金殿走去,阳光似也被她远曳身后。
曦凰望定金殿上那明灿皇袍加身的男子,那个曾在马上对他挽弓射箭,曾在她耳畔禀诺誓言的男子,转眼已成雍容帝王。
完颜澈看着她走近,心里由衷欢喜,那个被他一眼认定,能与他共历风雨的女子正一步步走到自己身旁。他不顾众人惊诧眼光,走上前去牵了她的手。她的五指冰凉,他却将她紧握掌中,俯身对她轻语:“一会儿便好。”
曦凰螓首一偏,正触到他的目光,那蓝色瞳眸内深深浅浅的也不知是不是情愫。
完颜澈在哈朶丽惊怒交加的目光下领着曦凰走到国师面前,她将会成为突厥历史上第一个接受国师授封玉印金册的妃子。
曦凰温顺的跟在他的身旁,抬眸迎向殿中,第一眼的触目便是天崩地裂。他淡和眸光幽幽投来,浅灰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微亮光芒。
曦凰整个人僵了,木然听凭他的牵扯,走到他身前,一袭黑衣绣银纹回章的宽袍,白玉冠璎从两颊垂下,落在肩上,那日夜朝夕思念的脸孔如今就在眼前,她却不觉高兴,只感到手足一阵冰凉,连心脏也被冻住了。
“请贵妃跪受玉印金册。”他的声音平静,眼神冷漠,其中全无喜怒,对她亦如对着一个陌生人。
曦凰自怔忪中回过神来,敛裙跪在他的身前,颤颤伸出手,低下头再不敢看他。
他取了玉印放在她在的掌中,指尖有意无意的拂过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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