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凰的脸色越来越差,原本无暇的肌肤白到几近透明,她从来不会说自己的不适,每天开开心心的种田浇花,闲暇时会与族中小孩子玩成一片,她在青城时就是出了名的魔王,那些心高气傲的师兄弟们无一不被她收的服帖,更别说这些字都没学全的小鬼头了。
嵩阳山上蕴了天地间的至圣灵气,多的是千年人参百年灵芝,还有种《药经》内记载却稀世罕见的红参葵,每十年一开花,只在清晨露气最浓的时候才会舒展花瓣,此时蕊中的红参方是最有效用的。夜箴算出红参葵就在这几日便要开花,每天半夜就会摸到深山里面去守候,回来的时候都会带上一大把草药,为曦凰熬煮汤药,都是用来大补身子的。
每次他端药给曦凰,曦凰总是嫌恶的推开,说药太苦她不要吃,夜箴总是不厌其烦的又哄又劝,直到她听了笑逐颜开,乖乖喝药为止。
他知道曦凰其实不怕喝药,他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病情不仅反复而且有了恶化,可这些她从来不说。他将所有矜持和冷傲抛诸脑后,说着一些往日里从不会讲的甜言蜜语,那些酸溜溜的情话听在耳中再也觉不出肉麻,只会掠起心中阵阵涩痛。而曦凰总会在他说话的时候捧着碗认真的倾听,嘴角噙一抹甜甜微笑,仿佛仅仅是这些都能让她心满意足。
九月十二日,夜箴终于摘到了一枚红参葵,因为红参离根后必须在半个时辰内和药煎煮,否则药力会持续减退,所以他顾不得再采别的药,用特制玉盒将红参收好,片刻不停的返回山间家中。
清晨朝露未散,空气中仍带有湿意和草木芳菲,夜箴捧着玉盒推开宅门,走过花圃时耳朵一动,似乎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练武之人本就目明耳聪,一点风吹草动都休想瞒过他。
他放缓脚步,慢慢朝声音的源处走去,绕过两棵大树后,他蓦然停住步子,眼中惊痛乍现,捧着玉匣子的双手紧紧扣起,指骨深凸。
曦凰跪倒在树下,闷声呕吐着,尽量低抑着声音,那大口鲜血喷溅在地,嫣红稠浓,染尽地上苍翠郁色。
她似乎很吃力的粗喘着气,一手扶着树干,几番想要站起,却浑身使不上劲,整个人虚脱的只余力气吐息。
他再也看不下去,几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她病得耳力消退,就连他站在身后许久都没发现。倏然看到他出现在面前,她十分慌措的用手背拭了唇,欲盖弥彰般的干笑道:“我没事,真的。”
唇上血渍犹存,那抹红色艳丽的触目惊心。夜箴不声不响的抱她回屋,大热天的,她浑身冷如裹冰。
床上软褥整齐,似乎一夜未曾动过,夜箴将她放在床上,一手搭她脉搏,曦凰以为他要给自己诊脉,是以安静的倚在床头坐着,却徒然发现他搭脉的双指上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身体。
以前犯病之时,他也曾用灵力替她镇痛,虽不说效果卓著,但凡还能派上点用场,而此刻那些灵力皆化为细刃,游走在脉络之间,所过处,似在割体切肤,痛意深入骨髓。
夜箴发现她脸色青白,额上汗津津的湿了两鬓,觉得不对,倏然间撤回灵力。曦凰胸口一阵强烈喘伏,猝然别过脸去,来不及掩住一口呛咳,鲜血重重喷溅榻前。
深山里有座温泉,能够舒筋解痛,夜箴抱着曦凰翻过低丘,涉过险滩,终于来到绝壁深谷里的那座小小温泉,泉眼四周种满了红花紫茎的鸾萝花,有的花枝垂在泉水面上,蒸汽凝在花叶上方,滴下来时呈淡淡粉色晶莹。
曦凰昏迷沉睡,眉头紧蹙,似乎在梦中仍旧不减痛楚。夜箴替她宽了衣裳,将她轻轻放入温泉水中,跪在池边,用巾帕替她拭身,一下又一下,她昏昏沉沉的,无知又无觉。
他周而复始的重复着一个动作,不知时过多久,只是这么一直替她搓着。终于,她苍白的肌肤慢慢开始露出嫩粉,脸颊上也逐渐恢复莹润。
“我昏睡了很久么。”曦凰靠在池边,有气无力的问道,声音轻幽的仿佛随时会断。
“一天一夜了。”他的嗓音干涩嘶哑,绞干帕子去擦她额上的汗,“有觉得好些了吗?”
曦凰将他捂在额间的手握住,掌心五指间滚烫如烙过火,她侧首抬眸看他,脸上露出歉然笑意,“我吓到你了吗?”
一股辛辣热流自胸腔前翻涌而上,眼中喉间全是涩痛,他突然俯身伸臂环住曦凰削瘦的肩膀,抵首与她相贴。
曦凰感觉到有异常的温热液体滚落到脸颊上时,她只是静静的微笑,慢慢闭上眼,搂紧他的手臂。
请原谅我的自私吧,我只是不愿活在没有你的日子里。
漫山遍野的鸾萝花,风吹过时,层层的堆叠浮动,宛若海洋。
曦凰窝在夜箴的臂弯中,散了满头青丝,与他一同坐在花海之中,眼前蝶舞盈香,自是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两人相偎而坐,仿佛此刻一瞬就是人间的一世了。
“曦凰,我们回去吧。”幽香气息淡淡拂过耳边,他低声说道。
曦凰默不作声,呼吸骤然一紧,却不开口,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无声即是回答,夜箴也不再多问,五指轻梳她的长发,看着指缝间落下的丝丝旖旎,眼中流淌过哀痛。
自从那次之后,曦凰似乎又恢复了康健,不但面色透出了红润,精力也旺盛起来。夜箴要她好生在家休养,她却嫌坐不住,依旧跑出去找小孩子玩。夜箴起先怕她身子受不住,日夜紧盯了好几天,就连晚上入睡都要守着她方才安心。
十数天下来,见她真的无病无痛了,这才稍许放心了点,也不用十二个时辰一直盯着她了,他上山采药期间,就任由她去了。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开心,整天乐呵呵的,在家里时两人会一起做饭,他烧柴生炉,她就切菜热油锅,日子过得犹如清汤寡水,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那天夜箴正采了药从悬崖上下来,清点了一下今日的收获,回家后可以用参果灵芝为曦凰炖锅鸡汤,她爱吃肉,几乎就是无肉不欢的。
正想着晚上菜谱,突然山腰间有人匆匆奔上山来,正是夜玄。
“族长,不好了!”夜玄神色惶急,跑得满头是汗。
夜箴心下一沉,不好的预感涌上脑海,不等他开口追问,夜玄已回身遥指山下,“曦凰突然昏厥过去了,还在吐血。”
他话音未落,夜箴已如离弦之箭般飞冲下去。自己家门前围了不少族人,见他归来,自觉退到两旁让出道路。夜箴奔回屋中,发现已有族中擅医的长者替她过了脉。她安静躺在床上,仿佛沉睡了过去,脸上很干净,所有血渍已被人擦去,只有衣襟上留下斑斑痕迹,怵目惊心。
“族长,恕我多言,赵姑娘的体质很古怪,照理来说身体虚弱的人只要住在山内,日夜蕴洗天地灵气,多重的病都会逐渐好转。可赵姑娘体内精力正在一点一滴消耗掉,恐怕再这样下去,熬不过今年冬天。”说话的老先生已年届近百,不但是族内德高望重的老人,更是医道圣手,只要他作的诊断,是没有人能够质疑和辩驳的。
夜箴坐在床边,伸手拂开她额间的发,她的脸颊冰冷,唇色淡淡泛青,她的病由,她的解药,他统统知道。只要离开这里回到帝都,回到他的身边,她可以继续活下去,五年、十年、二十年。
可她不惜以死相胁,只要与他厮守,即便顷刻就会丧命,她也不在乎。她的执拗让他所有假装出来的狠绝无情一次又一次的溃败。心中存着侥幸,或许彼此扶持,能够走过这段路。他带她回来,希冀着在隔绝掉他气息的地方,她能安然生活下来,起先她全无异状,身体好的能飞檐走壁,可病疾来的没有防备,不知何时开始她变得越来越虚弱。饶是他寻遍山上灵芝仙草也无济于事。
或者,天命本就由不得人来改变。
身后忽然传来抽气声,夜箴霍然间手足一阵冰凉,僵的几乎无法动弹。他看到从曦凰眼角流淌下血泪来,他慌乱的举起袖子去擦那两行漫延入鬓的血痕,擦尽后不到片刻,又会有鲜红慢慢渗出,好像她在哭泣一样。
七窍开始逐渐流血,已经是大亡的征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她在自己面前逐渐枯萎,他作不到,这种痛彻心扉的煎熬,他承受不住。
夜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她从床上抱起,只有离开这里回到帝都,她才有救,她才有活下去的生机。这种念头在脑海中疯魔般的滋长,他马不停蹄的带着曦凰重回到这尘世之间,踏出嵩阳山的那刻开始,她的气息已经开始逐渐转浓,越往南走她的境况就越好。或许是这次伤的太深,她一直不曾醒过来。
初秋来临,池塘里的荷花也开始慢慢谢了,逐渐显出花团锦簇下的残败。湖心岛上种着的蔷薇已经换做了雁来红,嫩芽上结着小小的花苞。凤昕蹲在花坛边,漫不经心用花壶浇水,目光飘忽在水面枯荷上。
已经快三个月了,夜箴和曦凰音信全无,虽然从凤昀口中得知两人好好的并无大碍。可每每想到他们跳崖的那一瞬间,她胸口就窒息般的抽痛。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可禁不住多少次的午夜梦回,从那日场景中惊醒过来,曦凰含怨决绝的笑容和他义无反顾的追随,时时刻刻的扰人心神。
她看得出受到震撼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哥哥,无人时,他也会一个人坐在窗下发呆,连笑容也少了许多。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每个人看上去都变了一样。她无力的耷拉下脑袋,将水壶往身旁一搁,席地抱膝而坐,怅然若失的长吁短叹。
“大小姐,夜公子和郡主回来了!”曲桥那头传来仆从高声亮呼。凤昕听到这两人名字,竟从地上弹跳站起,往门口飞奔而去。
凤昕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从车上走下来,风尘仆仆,容颜憔悴的人会是夜箴,他向来爱洁喜净,容不得一点脏污,而如今一身青衫上满是尘土,几乎就要看不出原色。
“夜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凤昕目瞪口呆。
“凤昀在不在?”仆从替他打起车帘,他从车内抱出一个昏迷的女子,待凤昕看清那人容颜时,更是震惊的语无伦次,“曦凰,曦凰她,她怎么了?”那花颜月貌的女子气息幽沉,脸色更是差的不似活人。
“凤昕,你马上把凤昀给我找来。”夜箴肃容凛然道,语气却显出焦灼。
凤昕第一次见他如此慌措失态,整颗心都被狠狠纠紧,忙道:“大哥去了户部,我这就命人找他回来。”
凤昀正在户部核对今年赋税,听闻家仆带来凤昕的传话,不由分说的搁下手中事情,片刻不歇的返回家中,远远的就看见凤昕在家门口的两尊石狮前不停来回转圈,见他回来了忙上前替他牵马。凤昀跨下马,将辔绳递给小侍,与凤昕前后跨入府邸。
“你说卓如和曦凰回来了?他们现在在哪里?”凤昀按捺不住心中焦切,脚下疾走如飞,广袖迎风舒展。
“在别苑里,不过看情况曦凰似乎有伤在身。”凤昕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索性小跑起来。
凤昀惊疑不定的看了凤昕一眼,大约是想不通在夜箴身边,曦凰怎么会受伤。
来到夜箴常居的别苑,凤昀也顾不得周全礼数,直接推门而入,看到他坐在床边,青丝半散,衣衫脏污,狼狈的不成样子。
“卓如?”他急声唤道,一手搭了他肩膀,转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曦凰,这两人搞得一伤一残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朝云,把你的手给我。”夜箴幽幽说道,自己先伸出了手,修长的指,如今消瘦如削。
凤昀不明所以,但仍旧依他所言的伸出两只手摊在他面前,只听夜箴轻轻道了声‘对不起’,一把抓住他左手手腕,以针刺他指尖,逼出一点鲜红。
针扎的痛意只是一闪而逝,凤昀连眉头也没皱,只是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夜箴似乎也没打算同他解释,将他渗着血的指尖点上曦凰眉心,口中念诀有声。凤昕在旁边看的瞠目结舌,居然有条金光灿灿的飞龙绕在自己哥哥的左臂上,倏忽一声循着指尖飞遁入曦凰的脑中,一时间灵光大盛,迫得凤昕不得不转过头以手遮眼。
这一觉睡得无比昏沉,梦中只有黑暗无边无际,她只看到自己在奔跑,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寻找那没有光明的未来。
有时候,她会突然看到一线曙光,耳旁萦绕着熟悉的呼唤声,浅浅低低的呢喃着自己的名字,每一次呼唤都是哀痛,那是他的声音,她知道的。
她想要从噩魇中醒来,挣扎的想要睁开眼,可惜每次都是徒劳无功,可她不从放弃,如同他的呼唤从没停过一样,时刻都在耳边。
忽然间有道金色祥光充斥脑海,惊觉刺目,曦凰打了个激灵,猛然醒了过来,终于看见面前真切的容颜,却不是他。
“朝云大哥?”曦凰动了动手脚,发现虽然四肢有些麻,但已经能移动了。
“你总算醒了。”凤昀将她扶坐起来,塞了个枕头到她腰下,“昭阳带着小白也来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师傅呢?”她倚在床头,一旦回神醒来,心头惦念不忘的还是只有他。
“卓如,他累坏了,正在偏厢休息。”他回身去桌边倒水,借以掩饰自己的局促和不自在。
曦凰落寞苦笑,夜箴一路带自己回来,将她这个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从牛头马面手中死拽出来,想必是耗费了不少心力吧,难为他支撑了那么久,换作是自己,大概早跨了。
凤昀倒了杯温水给她,曦凰握着杯子,抬头望住凤昀,淡淡问道:“师傅,对你说了些什么吧。”
凤昀僵立在床边,抿唇低头,尴尬的不敢看她,“卓如他要我娶你。”
“呵,我料到他会这么对你说的。”曦凰平静的笑,目光如同寒夜里漫进阶前的月光,幽凉而深晦。
“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够救你,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凤昀不懂,夜箴的这个要求让他无所适从,可他又从不曾拒绝过夜箴,尤其是在他如此恳切几近哀求的样子下,更是无法回绝。
他们到底怎么了?
曦凰依旧只是笑,笑得眼角淌下泪来,“朝云大哥,你不用听师傅的话,我哪里会活不下去,我会活个五年十年的,好好的。”或许在他身边,只有三年就是尽头,但这已经够了,她不要自己的命维系在别人的姻缘上,“你值得世上任何最好的女子,可别被我给耽误了。”
凤昀看着她,心头莫名生出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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