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练月光从斜敞的窗户缝隙里漏入,落到屋内的木桌上,那半杯清酒潋滟生光。
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顿时月光满泄,地上映出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曦凰慢慢走到桌边,伸手摇了摇桌上一壶酒,满满当当的纯酿随着摇摆晃荡出哗啦啦的声音。夜箴覆面趴在桌上,脸孔埋在臂弯里,右手五指拢着只杯子,里面只余下了半杯酒,透着寒,渗着香。
曦凰目光紧紧流连在他身上,五指轻梳他的长发,不过月余不见,他好像又清减了不少,手掌贴抚他背脊的时候,都能清晰的摸到那一根根椎骨。
“真是个傻瓜。”曦凰从背后将他整个人抱住,脸孔靠在他肩上,细细泣叹。
他轻喃了一声,酒气熏然,曦凰听到他双唇间辗转呢喃的那个名字时,浑身颤动。再怎么强装冷漠,无情,可心却是骗不了人的,泪水终于潸然而落,说不清的是喜还是悲。
曦凰扶起他架到床上,而他耷拉着头,浑身软绵绵的任由人摆弄。拉过薄被替他盖上,他玉色的脸颊上因为酒意而醉出薄红,艳如海棠色,明明美的摄人,可曦凰只看到了他眼角凝着的一滴湿润,粘在眼睫上,仿佛泫然欲滴。曦凰伸出手指,沾去那滴水珠,送到唇边轻尝,咸涩而微苦的味道直抵心间,原来这竟是他的泪……
这一觉睡得很沉,即便梦在深渊里,依旧逃脱不开她的影子,他看到她的样子,看到她满面泪痕,可他无法再将她拥入怀中,噩梦扰他心神,他却只愿永远不要醒来才好。
额上突然触上一片冰凉,他浑身一阵战栗,倏然睁开眼,真切的看到她就在面前,眼睛红肿着,好似大哭过一场,他一时怔怔,心头猛地被纠紧,差点就要把持不住将她搂入怀中。
“知道自己不能沾酒,还喝。”曦凰轻声数落,嗓音干巴巴的,不复往日清澈。
夜箴撑坐起身,扯下额头上覆着的冰帕子,冷冷别过头,语声冰凉的问道:“你来干什么?”
这人此时此刻还要装,他这样到底是在伤谁的心。
“我见过清风师傅了。”曦凰倚着床栏而坐,目光静静看他,并不为他的冷漠而生出恼意,反而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哀色,“我也知道我命里带煞,可能活不过二十。”
夜箴听她如此平静的说道生死,目光颤动,却仍旧强作冷漠不愿露出半丝凄恻,被她窥破。
“你将我这么推开,以为我就会如此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么。”曦凰讪讪而笑,眼中露出恨来,“我就算死了,也要纠缠你不放,你休想将我丢给别人!”
“曦凰,你还认我作你师傅吗?”他的声音清浅的,像是春回时紫燕翅翼划过池塘水面,那浅浅泛开的波澜。
“当然。”虽然彼此间只有叔侄身份,而她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师傅,不然平日里那样唤来唤去只是图个好玩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曦凰,你我都无法僭越这个身份,所以,以前我们说的话你都忘了吧。”他平静的说出如此伤人的话,面无表情,仿若无情便是无心。
“骗人。”曦凰心中再三告诫自己不能被他的样子骗到,但胸口翻涌的酸涩胀痛却是不可遏止,她伸手按上他的心门,感受到掌下起伏的惴动,“你可以骗我,但你的心骗不了人。”她从他灰色的瞳仁里清楚看到自己哀戚的摸样,连说话声音都在颤抖。
“曦凰,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夜箴伸手握住她按在胸前的手背,慢慢的,一寸一寸的将她拨开,“你我只是一时糊涂罢了,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有的只是师徒情分,那些男女情爱都是我们的错觉。”
“错觉?”曦凰猛地将他的手挥开,暴怒般的从床边倏然跳起,不敢相信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曾经的山盟海誓转眼就变了云烟,那些在突厥的岁月,在冥冢山上的日子,难道都是彼此间的错觉?真是可笑。
“曦凰,忘了吧,就当我们从没开始。”她听到他话音里遮盖不去的一丝颤,终于,满足的笑了起来,笑得眼中一片湿润,整个世界都好似蕴在了海洋里。
“夜箴,这是你说的,你不要后悔。”她用袖子一抹眼睛,转身夺门而出。
夜箴倚着床头,刚刚被她甩脱的右手颓然覆住眼,捧着一脸绝望,恨他无情也罢,骂他寡义也好,只要她能活下去,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只要她好好的活下去。
然而事情并未平息,似乎这才刚刚开始,一连两天凤昀都没找到曦凰,昭阳也说自那天她听了两个青城少年送来的消息后就出门再没回来过,这时大家才发现曦凰似乎失踪了。
安国侯府和右相府的人都出动了,几乎要翻遍整个帝都。然而似心有灵犀,夜箴寻到了城外的那座山,山顶上有个不为人知的石台。抄着熟悉的小径攀山而上,风中捎带着清脆低噎的笛声,从树藤花蔓深处传来,如泣如诉。
“这上面有人。”凤昕搽了搽额头,抬头往山顶上看,日头正烈,照得人头晕眼花,脚下虚飘打了个踉跄,多亏身旁凤昀搀扶住。
夜箴在石阶上停住脚步,倾听那首《情殇》,本该用箫的曲子,竟然被她用笛子吹出了凄婉悱恻,曲随情动,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拂开浓荫,穿过岩壁缝隙,果然看到曦凰坐在崖边石台上,横笛在前,似乎听到了有人到来,她停下吹奏,缓缓垂下手,紫玉笛上一枚金蝴蝶璀璨生光。
“曦凰,原来你在这里啊,我们找了你好久。”凤昕看她安然无恙,长长舒了口气,想要过去扶她,手腕却被凤昀拽住给拉了回来,她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家大哥,凤昀使了个眼色给她示意她不要说话。
“反正你也懒得管我了,还来找我干什么。”曦凰冷冷说道,手指轻抚掌中玉笛。
“曦凰,你先过来。”夜箴按捺下冲过去的念头,好言劝道。
“我为什么要过来?”曦凰从石墩上站起,缓缓转身,依旧是雪肤花貌的容颜,就连憔悴神色看起来都让人心怜不已,“还是你怕我从这里跳下去?”她勾唇讪笑,露出冷意,隐隐的又透着凄怨。
夜箴心中一紧,不自觉的往前大跨一步,朝她伸出手,放软了姿态,轻声柔语道:“曦凰,你先过来。”她身后就是断崖,只要一脚踏空便是万劫不复,而她此刻的神态和姿势,让他害怕。
曦凰定定看着他,目光忽冷忽热,握笛的那只手紧紧按住心门,“夜箴,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的命,是生是死,我自己来选择,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曦凰,不要胡闹,过来!”他终于板下脸孔,未知那强硬的外表下,一颗心跳的是多么激烈急促,几乎就要破腔而出。
对于他的话,她从来只有顺从,而此刻,她却只是微笑,“一颗孤独的心熬不了百年,你懂吗?”夜箴选择了让她活,所以他放弃。而她宁愿选择死,只要能与他厮守,便是活不过二十又如何,没有他的日子,活着也不过煎熬。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要活下去!”他突然恶狠狠的嘶吼,第一次被逼的几乎失去理智。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她笑得异常温柔妩媚,长风扬起衣袂翻飞空中,如同天界飞抵人间的仙子一样,“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死?”她轻声问道,夜箴心头猛的一颤,如被巨槌狠狠砸到,还来不及开口说话,曦凰突然转身往崖下飞跳,他想也不想的施展轻功追扑过去。
耳边凤昀和凤昕的惊呼声越来越远,他只知道自己抓住了她,牢牢环在了怀中,风声狂烈呼啸过耳,他闭着眼,任凭身体往下坠落,心头竟然是一片宁静,面对瞬间即到的死亡,他居然一点也没有恐惧和害怕。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下飞溅,冰冷的水流将身体包裹,即便是夏日里,这深谷下的水潭还是冷的刺人肌骨。
潭子并不深,而他们从山崖上坠落的重力实在太大,直接就撞到了潭底,夜箴将曦凰搂在怀里,以自己的背脊触地,强力的冲击撞得体内五脏六腑都像要被压碎,胸腔内血腥翻涌,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丝丝缕缕的在水中泅散开去,嫣然片刻尽消。
两人踏水而出,头顶上树荫遮蔽烈日,只有斑驳的光芒照落水面上,她看着他的眼,璀璨的比星辰还要明亮。
“这一跳明知是死,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别说你是想拉我而没拉住。”她痴痴的笑,在黑暗中肆无忌惮的泪流满面。
他什么也不多说,只俯身狠狠吻住她的唇,将她所有的甘美生香都吻入肺腑。
“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她抱紧他,埋首在他颈窝,口中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像是个怕被大人丢弃的小孩子,无助而无依。
爬出水潭,两人牵手走在密林里,没想到那片山下居然有如此郁葱的灌木林,蕨草野菇密密生长,几乎没有路,夜箴走在前面,两人走得非常艰难。曦凰也不问他要去哪里,只是任由他牵着,从他的掌心中传来温软,真实而又熟悉,她不由牢牢扣住他的指,在想要是就这么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停,该是多好。
走出林子时,天已经暗将下来,沉沉乌云遮盖四方,似有一场大雨即将倾下。他们找了个山洞暂时落脚,洞穴并不太深,由于常年少光,里面的石头上都长了苔藓,夜箴从外面拾了点干柴进来,在地上堆出篝火,虽然时值盛夏,但在入夜后的山底下还是十分湿寒的,火焰燃起来后,洞内不但明亮了,还带出了暖意,被风阴干的衣服让火一烤,顿时舒服多了。
“我已经传信通知昭阳了,让他们不必找我们。”夜箴又抱了堆柴火进来,恰此时,夜空中闪过一道惊电,蓦然亮芒刺目,随即轰轰雷鸣紧接而至。
曦凰抱膝坐在火塘旁,点头轻嘤了声,听着洞外大雨倾盆而下。
“我们回嵩阳山,好不好?”夜箴坐在火塘那头,用枯枝拨着火焰中堆积出来的灰烬,柔声道。
嵩阳山是他们夜罗一族的根基所在,也是他的故乡。曾经,他说过,待有一日天下太平了,他便要带着她游历五湖四海,然后回到嵩阳山,耕农布衣闲度余生,一袭温存话语言犹在耳。
“好,我们回去。”曦凰顺而笑应,将湿涨的双眼埋入臂弯里。
从帝都去往关外路遥千里,他们也不急,一路赏花观水,从江南烟雨之地来到朔漠狂沙的北方。
两人并骑着一匹双峰骆驼,曦凰头上围着一条纱巾,将半张脸孔裹了起来,依偎在他怀中,闭着眼,好似恬然安睡。
“嵩阳山是不是很美?”曦凰微微睁开眼,看面前风卷飞沙,触目可及之处唯有黄色沙土,不由好奇,在这无边无际的荒漠里,他的家乡是否真的是一片世外桃源。
“恩,很美,你会喜欢那里的。”夜箴柔声说道,双臂将她环紧。
她轻轻的笑,眸光安宁温暖,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何处不是风景。
荒漠以北有条绵亘桓长的山脉,夜箴曾同她说过嵩阳山源自昆仑,却是一条隐脉,藏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并不被外人熟知,除非是山中有人带路,否则是连骆驼也找不到这儿来的。
嵩阳山四季如春,内蕴地泉,泉眼错落密布,深壑沟渠里常年有泉气萦绕,远处看过去,好似霞雾遮拢,宛如仙山云阁。
“这儿真的好美呀。”曦凰沿着人工开凿的石道往上,好奇不迭的左顾右看,就连树下绽放的野花都比外面的大而鲜亮。
“喜欢吗?”夜箴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雀跃不已的样子,心头好像被针尖细细扎着,一下又一下全是绵密的痛。
嵩阳山蕴有灵修之气,是天地间自然的形成,纯澈干净,世间任何浑浊之气都被挡在了山脉外,包括皇圣之气,没有这股气护佑心脉,或许她连二十都熬不过。
眼中流淌的哀色也只有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才会表露,当她回头时,他只会以温柔微笑相侯。
爬至半山,前面出现一尾小瀑布,大约三丈多高,泉水冲荡下来,激起一片水雾,河滩旁正有个少年在摸水中石子,一块块的挑选,择了合意的就放入背后的竹筐里。
“夜玄。”夜箴朝着那少年的背影喊了声,少年回转过头,先是一愣,随即大喜,抛开手中石子,赤脚就奔了过来。
“族长!真的是你吗?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少年眉目绢丽,唇齿鲜朗,那长相竟与一人如出一辙,曦凰不由看的眼直。
“这是尚章的双胞胎弟弟,两个人长的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夜箴向曦凰解释,又伸手拍了拍少年肩头,笑道:“又来采石子作枕为阿嬷去疾吗?”
少年憨笑,“是呵,阿嬷的腰椎病好多了呢。”言罢,乌漆漆的眼珠子往曦凰身上一转,“这位是?”夜箴从来也不会带人回来,此刻破例,难免引人好奇。
未及夜箴作答,曦凰已将手探入他的袖底,牢牢将他五指扣在掌中,脸上露一丝明媚笑容。
曦凰以夜箴未婚妻的身份接受夜罗全族人的祝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大家族,在钟灵毓秀的深山里出生成长的夜罗族人气质是脱离尘世的淡泊清华,夜箴说过,夜罗家的人天生身负异禀,异于常人。曦凰说笑,他们家的人随便出去一个都能闯出一番丰功伟业来,夜箴却将她搂入怀中满是怅然的说他们家的人天生懒散无欲无求,只想着平安度日,没有野心也不想功成名就。
曦凰窝在他怀中阖目笑说这样的生活很美好。
夜箴领她回了自己的家,一栋建在山腰的普通三宅院,三面环山,门前一条小道通往邻里人家。他的家跟曦凰想得差不多,布置的十分简单,屋中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其实共同生活了那么久,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曦凰早就摸透了。
夜箴没有兄弟姐妹,自从父亲去世后,但凡他离开嵩阳山出外办事,屋子都由山里的族人轮流来帮他打扫,也没什么粗重的活计,就是掸掸灰,擦擦桌椅而已。所以屋内家什倒是十分干净,纤尘不染。
虽然这些年过着富贵的日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但是只要脱下那身锦缎华衣,她依旧还是那个什么都能干的小丫头。
屋子前有块小花圃,荒废了有些日子,曦凰从柴房找来锄头木桶,又问夜箴拿了袋菜种,煞有介事的翻地播种起来。
夜箴手中提了两条鱼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儿,她穿着碎花格子的布衣,长发用了块青布方巾绾起,斜插一支古朴无华的木簪子,俨然农家少妇一样。
午后的阳光明净清透,她提着木桶用大勺子浇水,十分认真且专注,直到偶然间抬眸时,才发现立在竹篱笆前,好像很久了。
“回来啦。”曦凰放下水桶,湿漉漉的双手在衣摆上搓了搓,笑吟吟的迎上去,看到他手中两尾鲫鱼,不由喜道:“哎呀,今晚有鱼吃了。”
“知道你喜欢吃,特别抓来的。”夜箴温柔的看着她。
曦凰接过那两条鱼拎在手中提了提,还颇有些分量呢,“晚饭烧糖醋鲫鱼。”说罢,欢欢喜喜的跑向厨房。夜箴跟着她而去,厨房里,曦凰挽袖握刀,准备刮鳞去内脏,看到夜箴也跟了进来,忙用手肘将他往外顶,“男子不入厨房,你到外面等我。”
“又胡说八道,谁规定男人不能下厨的。”说着夺下她手中菜刀,反而将她请到一边,“今天我来做饭给你吃,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曦凰受宠若惊,直呼他是不是被太阳晒晕了,他可从来没做过菜的。夜箴斜她一眼,要她别小瞧了人。曦凰洗干净手,抱臂站在炉灶旁,准备好好欣赏一番这百年难见的奇景。
夜箴丝毫不令她失望,刮鳞剔骨,动作娴熟,曦凰在一旁看的连连抚掌叫好。
“没想到你真的会作呀,还以为你是吹的呢。”曦凰将放了酱油细盐的瓮盆递给他,他顺手拎起鱼尾将拾掇好的鲫鱼放到盐盆里腌渍。
“我又不是公子少爷,在家里不做饭我吃什么。”他笑说,净了手,洗了砧板,开始切起葱姜。
曦凰这才想起,七年前夜箴的生活对她而言真是一无所知的。
他捋着袖子,露出半截手臂,低头切葱的时候,神色专注认真,长睫翘而颤,密如小扇。
曦凰走到他背后,环臂将他整个人搂住,脸颊贴着他的背脊,薄衫里透出他身体的温度,还有淡淡药香,萦绕在鼻尖,勾起心中温软情怀。
“只要这样的日子,哪怕几天我也很满足了。”她叹息,狠下心与外界隔绝了音讯,守在这片世外桃源里,她已经作好了待死的准备,只要有他在身旁,便是短短三年,她也知足了。
夜箴握刀的手一错,指尖瞬间被划出伤口,渗出的鲜血凝作泪滴的样子犹如他眼角悬着的那粒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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