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中有片刻的沉寂，良久后，景慕才哈哈笑道：“公子可真爱开玩笑。”笑声落，再看他，一双眼仍是那么水波不兴的镇定，景慕的笑僵在了唇边，不敢置信的低呼：“真是你？！”

　　“没错。”男子将手中七弦琴在膝上放平，十指拨弦，古调悠扬流泄，“因为事出有变，我们必须选在皇上离开的时候动手。”谁都知道皇上只有狩猎的时候才会离开行辕，而贵妃却是一直伴驾在侧的，那么如果要将两人分开最便捷的一个方法就是让贵妃不能再驾马打猎。

　　“你不是说即便当着皇上的面，你也有能力将贵妃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么？”平和冲淡，如高山流水的音色将两人的声音堪堪挡去大半，两人间的对话只有彼此才能听到。

　　“凡事以稳妥为先，王爷也不希望中途出什么纰漏吧。”他低头抚琴，语声依附着琴音，如在吟唱，“况且王爷不知国师也来了么？”

　　景慕眸色顿沉，单手支颊，静静思量，男子又道：“当着国师的面，这十成的把握也要打个折扣了。”

　　景慕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国师也擅用异术，在他面前施术无异于班门弄斧。况且现在他事情也作了，再追悔也于事无补。

　　“若被人知晓是你动了手脚，可是给我找麻烦了。”景慕搽了搽额头，面色有些为难。

　　“王爷大可放心，这事绝对无人能发现是我们所为。”他抬起头看向景慕，目带灼光，“就希望王爷不要露出声色才好。”背着人作小动作，倒是不怕被人窥破，就怕自己先露了怯。

　　景慕尴尬的别过脸去，假意清着嗓子，心中却想，如今被他这么一搅和就算当下要罢手恐怕也不行了，反正已经作了一件，再多做几件也没什么差别。

　　“你说国师也在，那你的行迹会不会被他发现？”景慕此刻也就担心这点，那个灵力深不可测的国师，可不好惹。

　　男子忽而云淡风轻的笑了，眼中光芒流转，带着高傲和不可一世，这是景慕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如此倨傲神色，仿佛不将任何对手放在眼里。

　　“只要不是面对面的施术，我料国师也想不到我有这招。”他看向景慕，笑得轻蔑，“况且他会的我也会，而我会的他却未必会呢。”

　　景慕惊讶的盯着他抚弄琴弦十指，一股莹蓝从他掌中如水溢般漫出，光芒绕琴而动，竟化出了两条青龙。这让他想到了皇上登基那一日，龙祥玉印，也是这般的情况，几乎别无二致。他看着男子的目光更加复杂难辨。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正怔忪恍惚的景慕蓦地回过神来，刚想叫他收手，却见面前男子如平常一般，静静的坐在椅上抚琴，适才所见的双龙仿佛幻象一样。

　　“大哥，你……”横冲直撞进来的人正是皇后哈朶丽，眼见帐子中还有陌生人坐着，刚到了嘴边的话猛地咽了回去。

　　男子停手，抱起琴后朝景慕颔首，而后施施然的走出行帐，与哈朶丽错肩的时候，他只当没见到她，视她如空气。

　　哈朶丽看着这个白衣冷漠的男子走远，紧紧蹙了眉头，“这人是谁？真没礼貌。”

　　“我府上的琴师，为人孤僻冷傲了点。”景慕将她迎进行帐，“怎么走的那么急，出了什么事？”

　　一谈到这个，哈朶丽立马将那白衣人的不敬抛到脑后，她拉住景慕的袖子，紧张低声，“大哥，是不是你在贵妃的马上动了手脚？”当时她在赛场上，自然清楚的看到贵妃的马儿是如何暴怒的，这事绝对不平常。

　　如果早个半刻钟哈朶丽这么问他，他大可理直气壮的说这事他没干，可此时未免有些气短。

　　“妹子，你竟怀疑自己的大哥？”景慕抽回袖子，生气的坐回椅子上，借以掩盖自己的心虚。

　　哈朶丽心中七上八下的，压根也看不出景慕的神色有什么异常，只是一再追问，“真不是大哥授意别人所为？”

　　“没有！”他回的斩钉截铁。

　　听他这么说，哈朶丽抚了抚胸口，如释重负般的长出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她抹了把额头，擦去细汗，“那没事了，我先走了……”

　　敢情她来就是问这么句话的？

　　“回来。”景慕一声把她叫住。

　　哈朶丽停步回身，见他纠紧浓眉的样子，疑惑道，“大哥，还有事吗？”

　　景慕咬了咬牙，真不晓得这个妹妹是真糊涂还是装的糊涂，他站起身将哈朶丽拉到面前，低声道：“就许你来疑我，你就不想想或者也有人在疑你呢？！”要不是哈朶丽方才那番质疑，景慕可能还没想到，在后宫中，真正当面和贵妃有过冲突的只有皇后一人。此时贵妃受难，保不准有人会第一个想起皇后。

　　哈朶丽心中一动，顿时脸色惨白，想起往常与那贵妃争锋相对，中宫与凤仪宫交恶已是人尽皆知，贵妃一旦出事，恐怕人心揣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这个皇后。

　　“可是……皇上至今也没来问过我啊。”哈朶丽茫然看向景慕，如果完颜澈疑她，怎不来责问一二，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景慕冷笑，“依我们皇上的心思，若没十足的把握是不会打草惊蛇的。”

　　哈朶丽心中惴惴不安，浑身开始冒冷汗，“你的意思是说皇上已经怀疑我了？”

　　景慕见哈朶丽吓着了，伸手抚她背脊，轻声宽慰道：“皇上明辨是非，既然不是你作的，定然不会冤了你的，你别想太多，就和往常一般就是了。”

　　虽然平时总有些事惹他不快，毕竟念及夫妻情分，他总有诸多忍让。而她也知道他最不能忍受有人在他身边阳奉阴违挑弄是非，即便那人是皇后，他的结发妻子，他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她不知道景慕在自己耳边又说了什么，恍恍惚惚的走了一段路，直到一队禁军从身旁走过，善雅的声音蓦然响起，这才惊觉回神。

　　“皇后殿下。”善雅朝她扶剑行礼，目光不着痕迹的将她失神的样子收在眼底。

　　哈朶丽颔首，笑容也有点干。

　　“皇后是去贵妃那里么？末将刚才看贵妃的侍女端了碗进帐，应该是起了吧。”善雅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想知道，自顾自的说着。

　　皇后愣了下，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顶行帐，眼中神色复杂。

　　曦凰背上有伤，腰又扭了，既不能躺，又不能坐，索性趴在了床上，双臂掂着个枕头翻书打发时间。

　　昭阳刚捧了药进来，她才刚喝到一半，就听帐外有人来宣。

　　“她来干什么？”曦凰咂了咂嘴，忙喝了两口蜂蜜茶漱口。

　　“大概是来瞧你的吧。”昭阳不急不慢的将碗收了，这才道：“妃嫔受伤，皇后来探望，这不显得很大度么。”

　　仅是这样？曦凰本还以为照哈朶丽这种性子，大概这辈子都不想见到自己的。

　　“你去请皇后进来吧。”既然哈朶丽没有大咧咧的闯进来，按了礼数她也不能怠慢了皇后。

　　曦凰慢慢坐正身体，扭伤的腰针扎似的疼，昭阳忙去扶她，“如果不想见，不如择个理由避开吧。”

　　“干嘛不见？”曦凰揉了揉腰，暗暗呲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见见也不会少块肉，你快去迎皇后吧，别让人干杵在外面。”

　　皇后领了几个宫女进来，昭阳将隔开内外间的珠帘茜纱全部挂起。曦凰照旧是坐在床上，目光颇有些好奇的看着哈朶丽娇美的脸孔，思量她的来意。

　　迎着她的目光，以往恃强好胜的皇后居然先一步的避开了眼。

　　“这是上好的虎骨酒，对付伤筋动骨的最有效了。”哈朶丽清咳了下嗓子，身后宫女将药酒端上，还有几个人手中捧着几碟糕点和一套紫青壶的茶具，“这几味小点和茶是我让膳房的人作的，你尝尝吧。”

　　曦凰看那小碟上作工精致的杏仁饼、三稔包、云豆沙和吉红糕，居然都是朔州的名点呢，皇后如此有心，这来意更加惹人怀疑了。

　　“皇后的美意，我就却之不恭了。”她笑的从容，昭阳上前将小点茶水一一放置在桌上，“皇后请坐吧。”她好意邀她入座，皇后却忙道：“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你，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也不待曦凰再开口，哈朶丽匆匆转身离去。

　　“奇了。”曦凰扶着腰走到桌边，拈起一块杏仁饼，又回想方才皇后目光闪躲，明显一脸亏心的样子，可是她又没做什么，到底是在怕什么?

　　哈朶丽由于走的太急，并没有看到从另一个方向而来的完颜澈，他打起帘子走入帐内的时候就看见曦凰坐在桌边一手拿饼一手拿杯，正吃的开心。

　　“皇后来过了？”他走到桌边，与她面对面的坐下。

　　“恩，来了一会就走了。”曦凰又翻了个茶杯，为他倒了杯茶，“上好的月雾银钩，皇后高品。”

　　“这些都是她送来的？”完颜澈瞧着一桌子的小点心，嫩红翠绿的十分鲜艳。

　　曦凰拾了片云糕，绵密的香甜，入口即化，她好似全无心机的说道：“其实皇后人也不错，蛮体贴人的，还特地送了药酒过来。”说完，她又灌了口茶，便只顾着吃，不再说话了。

　　完颜澈看她吃的狼吞虎咽，失笑道：“你不是吃过午膳了，怎么竟饿成这样？”

　　“好久没吃过如此正宗的朔州小点了，真的很好吃。”说着，就将面前的吉红糕推到他面前，大力推荐道：“你尝尝看。”

　　“既然你喜欢吃，回宫后就让人多做些吧。”说着，他又将碟子推了回去，脸上全是溺爱笑容。

　　曦凰‘喔’了声，不客气的继续吃着，完颜澈捧起茶杯，茶雾蒙蒙，氲香扑面，而他的眼神逐渐深沉下来。

　　过不多久，琪雅来了，顺道带着不少好吃的东西，她同曦凰年岁相仿，兴趣相投，所以两人聊的颇为投机，完颜澈就在一边看着，偶尔征询到他的意见，他才会说两句。

　　晚膳是三人一起用的，之后又喝了茶，聊了有些时候，要不是完颜澈见时辰不早了，将琪雅连哄带骗的劝走，她们怕是有的好聊了。

　　“没想到你居然那么能说会道。”完颜澈扶着曦凰坐到床上，转身去取化淤青的药酒。

　　“其实我本来就挺能说。”曦凰趴到床上，想起以前在冥冢山的时候，自己对着夜箴就能唧唧呱呱的说一通话，偶尔他才回那么一两句话，大多数都是她自己在说。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挺唠叨……不过夜箴也没嫌弃她烦过。

　　完颜澈将药酒倒在手中搓热了为她揉腰，说了些什么话，曦凰沉静在回忆中没怎么听清楚。

　　“你说什么？”她撇过头去看他。

　　“我说，你和我在一起怎么话不多的？”他叹气。

　　“女儿家么谈谈胭脂花粉，春花秋月就能聊很久了，跟你谈什么？打仗？治国？我又不懂。”他闷了声，有些泄气，曦凰又道：“这就叫话不投机半句多，咝……”他突然下了个重手，痛的曦凰倒抽了一口气，嗔怒道：“喂，你要掐断我的腰吗？”

　　完颜澈敛起袍子，转身半蹲在床头，目光与曦凰平视，曦凰被他认真到有点吓人的眼神看的心中发慌，不由干笑道：“你别这么看我，怪碜人的。”

　　“曦凰。”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孔，柔情似水的唤她的名字。

　　“什……什么。”每次与他这般相对，他的温柔总是令她局促不安。

　　“要是我们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那样，我们彼此才有了交集，才会有共同的话题。”他的声音很轻，缓缓如溪水流淌，所过之处似能让荒芜变成绿茵，那双幽蓝的深瞳中蕴藏的又是多少情愫。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俯身轻吻她的唇，她呆住，睁大眼睛看他近在咫尺的那抹蓝色，深如大海，还有他隐隐约约的一抹叹息，回荡耳边，“这样，你便永远不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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