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澈什么时候走的曦凰也不知道,整个人脑袋一片空白,不愿去想他刚才的话,也不敢再去想。
他和她的孩子?完全不能想象,她摇头,拉起被子将整个人盖住,以为躲在里面就可以将他说的话全部忘掉。可惜,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郡主?”许久后,才响起昭阳的声音。
曦凰从被子里探出头,几乎蒙了一脑门的汗,“你回来了?”
“怎么了?难不成作噩梦了?”昭阳见她裹紧了一层被子,这么潮闷的天,她倒也不怕热。
“没有。”曦凰将被子往旁一推,撑起身体,昭阳忙上前搀扶,曦凰看她精神不是太好,关心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看上去精神很不济。”
昭阳瘪了瘪嘴,皱起了眉头,哀声叹气道:“被老大狠狠骂了顿。”
“师傅?”曦凰眨眼疑惑,“骂你干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受伤这件事么。”都是徒维,害她被老大一顿好骂,不过想到他估计比自己还惨,昭阳心里不免好受了点。
景慕今晚心情不太好,拉着徒维弹了好几个曲子才放他走,他的行帐离景慕的不远,内里设有桌椅和睡榻,不算太大,但好在惯用的家什一应具备。
他刚走入帐子就察觉有异常,似乎有人进来过了。他走到桌边点了蜡烛,桌面上摊了几本乐谱,明显是有人动过地方了。他将书一一收起,从其中一本里掉出一只小小的青鸟。
草原上的夜很美好,月光如练,徒维孤身来到密林里,按照符璃里的吩咐一路行至深处。一棵巨大的香柏树下,负手站着个男子,月光被裁剪成细碎光点落在他的背影上。
徒维走上前去拱手,敬道:“族长。”
夜箴回转过身看他,面色冷峻,“我刚刚见过昭阳了。”
“族长知道了。”他看向夜箴,神情平静,也不见慌张。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夜箴冷声道,一步一步朝他走近,“无论何种理由,你们都不能伤害她。”
“族长应该知道,我这只是想让事情办得更周正点,况且……”话未说完,却已被夜箴喝阻打断,“我说过了,无论何种理由,都不能伤害她!”
这是徒维第一次见到夜箴发脾气,不免愣了下,而后束手恭然应了,他的话无人可以违逆。
夜箴着实气的不轻,也怪自己未曾提醒他们,以为周围一切皆可利用,连她亦是。况且曦凰显然是不知情的,就这么被他们蒙在了鼓里。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也没用。
“就这样吧。”夜箴从他身边走过,衣摆撩起浅风,身上淡香一缕。
眼看夜箴要走,徒维回头看他意欲离去的背影,突然出声,“族长,如若哪天凤公子和曦凰郡主同处危难,而您只能救一个人,您会选择谁?”
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兄弟,一个是生死相伴的红颜,孰轻孰重?他居然抛出一个如此两难的选择。
夜箴背对他而立,伫立良久,好似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徒维静静等着他的回答,不知不觉间背脊上已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
一阵晚风刮来,吹得周围树影摇曳婆娑,亮出了天际一线明空。
他终于慢慢转过身,淡灰色的眼瞳中似包藏了浩瀚无垠的宇宙,无边无际。
曦凰趴在床上睡不着,随便动一下身子,腰就针扎似的痛,挨到半夜,总算是有点睡意了。她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恍惚中眼前似有人影在晃动。
“昭阳?”她糊里糊涂的呢喃了声。
那人矮下身,蹲在床头,轻唤她的名字。
“师傅?我是不是又在作梦了?”朦胧里睁眼,眼前的俊颜似真似幻。
“曦凰。”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额上的发,指尖冰凉。
“你来了……”她笑出眼泪,“真好。”
“伤的重不重?”他将她从床上小心扶起,语气中满是心疼不舍。
曦凰倚在他肩上,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都是皮外伤。”她埋首在他的颈窝里,一手将他牢牢抱住,“就是腰别了,挺不舒服的。”
“是么?让我看看。”
曦凰依言撩起衣摆,夜箴并起五指在那淤青上按了几下,曦凰忍住没有痛呼出声。
“幸好伤的不算厉害,我替你扎几针,化去淤血,过几日便会好。”他想扶她躺下,曦凰却赖在他怀里直摇头,“别好的那么快,不然你们的一番心血就白费了。”
他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曦凰却道:“我受了伤就不好再打猎了,你们动手才能更方便,不是么,我了解的,所以就让这伤慢慢恢复吧,不急。”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就算自己受了伤,也无怨无由,让他心中如被灌了辣油的鞭子抽中似的,火辣辣的疼。
“曦凰,你不该留下的。”他将她紧搂在怀,只这么一刻温存,也让人倍感珍贵。
“我走了,谁来帮你,谁来引景慕上钩?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拖不得了。”她蜷躺在他的怀中,汲取他身上定人心神的淡淡香味。
晦暗中,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烛,照出茜纱上依偎着的一对人影。
“大狩结束前徒维便会行动,你免不了会受些委屈,但绝不会受伤。”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恩,我明白了。”她点点头,而后又撑起身子,看向夜箴,“我有些奇怪,景慕如果只是为了皇后,大可对我下杀手,何以如此大费周章的要将我弄走?”
“或许,他是喜欢你吧。”他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天经地义。
可惜曦凰却不相信,“师傅,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景慕不会为此而冒着得罪完颜澈的风险,只是为了个女人。”曦凰看见夜箴眼神闪烁,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靠向夜箴,巧笑倩兮,“师傅,告诉我吧,到底是什么理由?”
“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夜箴如是说了,反而让曦凰更加好奇了,她点头应允,“绝不生气。”其实无论夜箴做什么,她知道自己都不会生气的。
“其实是因为昭阳的云昙舞。”他甫一开口,曦凰便明白了,她抡起拳头去砸他肩头,又笑又怒道:“你早知道那日我会去挑衅皇后的是不是?害我担心了半天,就怕惹你生气,你居然……”
“好了,你说过不生气的。”他攥住她的手腕,手臂一环,将她圈进怀中,“本来昭阳就已想了办法,要让景慕看到那个舞蹈的,只是没想到有人那么沉不住气。”
他的笑声从她头顶上传来,恼得曦凰狠掐了把他的腰,他却吻她的额头,依旧温言软语,“不过她的法子没你的好,所以说还是你比较厉害。”
“哼。”虽然心里还有点不爽,不过他的话让她无比受用,“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计较了,那么你跟我说说景慕和那云昙舞到底有什么关系吧。”
“其实这个说起来还真挺巧的……”
在景慕十五岁的时候,看上了一个里坊的舞娘,那舞娘是汉人,被人贩子卖到突厥来的,女子的舞蹈十分特别,不同于他们平时所见,每到月色将好时,她就会在屋脊上跳舞,像是月中仙子一样。
那时看她跳舞的人很多,几近趋之若鹜,还有人愿出大价钱想要买这个女子回去作姬妾,不过老板见她是棵摇财树,这才没有轻易放手。最后景慕是仗着少郡王的身份,才把那个女子从舞坊里赎出来的。
他在外面另置了宅子将女子暗中养起,平时闲暇,景慕总会去她那里坐上一天半天的,那女子比景慕还大三岁,为人细心周道,而且很善解人意。景慕作为哈雅族的继承人压力很大,平素若受了什么委屈,他总习惯性的去找那女子,听她说半会的话,经过她的开导,他的心情便会好了很多。
不知不觉的,两人渐渐生了情愫。
那年正逢大狩,先皇带着几个已能骑箭的皇子一同行猎。大狩结束后,皇帝心血来潮,准备巡视每个部族。第一个来到的便是哈雅族的同古拉城。
“景慕陪着皇上和王爷许多天没抽开身,好容易碰到有一天下雨,皇上没召他陪驾,他急不可待的溜出王府,去了小宅,近月余的分别,他满心欢喜的想着她的温柔笑靥,可惜……”说到此处,夜箴忽然收了声,曦凰看着他,心绪骤然纠紧,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又叹息道:“可惜那个女子却不在了……”
大皇子微服游玩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女子,命人偷偷尾随跟从,乘人不备的时候便将人给掳了去。景慕是听服侍她的一个丫鬟说的,整整三天了,竟然无一人前来传话。
当他赶去王驿的时候,一切木已成舟。
之后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但大家都讳莫如深,少郡王用剑刺伤了大皇子,要不是有侍卫及早插手,怕最终要酿出大祸。皇上知晓后,将两人大斥了一顿,了解了前因后果,既没惩戒皇子,也没责罚少郡王,却将那妖颜惑主的女子,当即没入了红帐。
是夜,景慕却在妹妹的帮助下,偷偷救走了那个女子,两人一起逃了。他们一路隐姓埋名,来到汴河,天佑他们,居然没被人追到。他们在那里生活下来,日子虽苦,倒也甘之如饴。有一天,景慕去镇子上卖自己作的弓,那日运气不错,三把猎弓一早上就卖完了,他很高兴的回到家中,却发现那女子不在,他以为她或许是出去了,一会儿便能回来。
可直等到日薄西山,她也没有回来,他茫然失措,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就在这时,有人闯入了屋中,来的是他的父亲,还有几个亲卫,并无多余人马。
他脑中瞬间反应的就是父亲将她带走了,他只哀求父亲放他们远走,他甘愿放弃郡王的身份,只作一个平名百姓。王爷劈头将一封信丢在他的脸上,连连怒其不争,又道那女子已拿了不少钱财回东朝去了,在她心中他压根什么都不是。
那是她留下的一封亲笔信,她说日夜思念的都是家乡,王爷愿送她回去,她感激涕零。而后又谢谢他这番日子以来的照顾,只愿来生能结草衔环,以报他的垂顾之恩。字里行间并没有半分不舍和男女情意。
对她来说,他只是一块迫不得已时用来倚靠的浮木,待到了岸上,他便再没有用了。
“之后景慕回到同古拉城,三年后王爷去世,他继了王位,整个人就和往常不一样了。”他缓缓说了这处过往,话音落下,只余了抹叹息。
小白蜷在床头,打了个喷嚏,用爪子蹭了蹭脑袋,继续睡着。
曦凰唏嘘不已,“没想到他还有这段经历。”这个她一直看不顺眼的风流王爷,居然还曾是个情痴,“不过,师傅,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听他说的如此巨细靡遗,好像就在旁边看着似的。
“因为我认识那个女子。”夜箴道。
曦凰一怔,不敢置信。
“确切的说,是我父亲救了她,她一直留在汴河没有离开过,一个人战战兢兢的活着,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由于多日辛苦劳作,又没好好休息,在地里拾穗的时候昏了过去,那里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正经的大夫,几个老妇不知所措,只扶了她在田边休息,那时恰巧我父亲路过,便救了她,如果再晚些,恐怕她和胎儿都不保。”这些都是很多年后,父亲去世了,她才亲口对他说的,族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不说,也没有人好奇去问。
“然后呢?”曦凰不知不觉间已经蹙起了眉头,喟叹那女子多舛的人生。
“后来怎么样,她没说。只是随我父亲去了山上,这些年她一直留在我们家族中,祝梨和昭阳的云昙舞都是向她学的。”那是个爱笑开朗的女子,如若不是她亲口提及,他根本不能想象她所受过的这段经历。
曦凰靠在他的肩膀上,良久无声。该是怎么样的爱,才能使得这个女子甘愿作出这个抉择?只是为了保全他……一段异国的恋情只来得及开出绚烂的花还不待结果,就这么凋零了。未婚先孕的女子,要承受世人多少异样的眼光。明明爱着,却要装作不在意,将他推离身边,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这份爱是纯粹还是痴傻?
“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子,如果换成是我一定作不到她那样。”她呢喃轻叹,双手不自觉的环紧他的腰身,好像怕他也会这么离开。
“傻瓜,你又怎会似她。”他轻抚她的背脊,语声款款。
曦凰蒙在他怀里,半晌后,才闷闷的开口,“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她啊,姓苏单字怜,不过我们都叫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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