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二年三月,仁宗皇帝驾崩,谥圣武仁睿皇帝。
皇子灏被人藏在秋梧宫的密道里安然得返,这片冷宫好似屠刀未至之处,仍旧一片清肃,楚娴静静躺在内殿里,恬然沉在自己的梦中。
仁宗膝下只有皇子灏,自当继承皇位。
大丧过后,新皇继位,改年号万历。尊皇后为太后,垂帘听政,同时又有朝臣上参,应尊皇帝母妃为太妃,辅助太后署理朝政,教抚新皇。
太后议准,又着昌王东祈怀、右相楚诘、允怀侯顾恺宪、平阳侯凤昀为辅政大臣,建立内阁,摄理朝政。
太后鸾驾从坤和宫迁往慈安宫,身旁宫人几乎换尽,所幸青儿劫后余生,依旧侍侯在太后左右。
已近日暮,天空中深浅绯红的光芒映照在殿中层层低垂的素帷上,殷红如残血,为追哀先帝,太后执意要在宫中挂白帷黑帐,用素色代替明华。
曦凰在慈安宫的偏殿里替太后整理朝章,自从皇上哀诏传达各府郡州开始,曦凰就没一夜舒坦阖眼过,先皇大丧马虎不得,虽然有礼部和太常寺但太后仍旧凡事亲力亲为,太后的身体也并不很好,太医严嘱要悉心调理,曦凰为了替她分担,自动将事情揽过。宫内禁军死伤大半,要重新调用提拔军队里的将士,宫城禁卫是大事,曦凰不亲自督办始终不放心,所幸焉逢伤好大半,替她将这事分担了,也不至于让她忙的脚不沾地。
四位辅政大臣里,昌王是皇族老人最有威望,但他年事太高且常年养在王府,这辅政之责与他而言只是空谈罢了,不过摆个样子。楚诘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但经过这次逼宫屠杀,他的势力被减却不少,崇政殿前被诛杀的大多是他的门生故交。
当日白懿逼宫,并没有疏忽相府,数千铁骑将相府围的水泄不通,却扑了个空,不知是何人早一步将楚相和夫人藏匿了起来。
经过这场变故,楚诘似乎真的精疲力竭,心灰意冷了,多次上表辞官,欲隐退故里,却多次被曦凰以太后名义退回不受。现在朝堂上人心不稳,最需要楚诘这般老臣压住场面。
允怀侯顾恺宪是豪门大儒,虽然门第高望,但为人太过温顺欠缺主见,在多次议事上表现的从善如流,即不敢得罪太后似乎又不愿得罪太妃,两面兼顾的结果就是曦凰将他完全摒弃在可用人选之内。
四个辅政大臣里以凤昀资历最浅,却最得曦凰和太后信任,可惜他常年带军在宁朔边关,虽有军权在手,在朝中却并无多少人脉。
自从凤蔚去世后,凤昀在宁朔也没了亲人,恰好凤昕也在帝都,所以曦凰有意将他常留京师,将来委以重任。
“再过几日就是春闱,本来先帝大丧应该停科三年,不过这次官员死伤太多,六部三司都有大量职缺急需添补,所以太后意思今年恩科照开,先选一批士子入朝。”曦凰合上面前一封黄皮折子,正是吏部所整理出来的朝中从缺官职的名单。
凤昀从另外一堆折子里抬起头,“你是在考虑让谁去监考么?”
曦凰看他的目光中不掩赞允,凤昀对政治的嗅觉敏锐度在她意料之外,“不错,我想姚太妃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拉拢人才的大好机会。”
“那你有合适的人选了吗?”凤昀捧起手边茶杯。
曦凰笑而不答,反问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朝中大臣应该有所了解,如果是你会选谁呢?”曦凰有意帮凤昀培养在朝中的势力,不遗余力的动用安国侯府的人脉,加之凤昀为人爽直健朗,倒是混得很开,似乎与谁都相交甚好,就连姚行书都乐意与他攀谈。
凤昀只沉吟了一下,“我觉得允怀侯很适合。”
“哦?怎么说?”曦凰挑起眉梢,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是个软柿子。”凤昀如是道。
“就这个?”曦凰愕然。
“还不够么。”凤昀露齿狡黠一笑。
“朝云大哥,其实你很狡猾!”曦凰摇头笑叹,允怀侯顾恺宪确实是个软柿子谁都好捏,换言之谁都不能从他这里捞到过分多的好处,任他为监考,他是没胆有所偏颇的,再者以他的圆滑姚行书应该拿他也没办法,在这事上曦凰他们就不必时刻盯着那么伤神了。
“允怀侯是儒学大家,资历深厚,任个监考绰绰有余吧。”凤昀慢条斯理的喝茶,那样子颇有些运筹帷幄,计谋在胸的样子。
“确实不二人选。”曦凰点头附应,又取过桌角一封奏折。
“曦凰。”凤昀突然叫她,她头也不抬的应了声,专注在奏折上,“你很久没出宫了。”
曦凰一怔抬头,见他脸上挂着一抹暧昧笑容,徒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疲于处理政事,竟然没去见过他一面,此时被凤昀一语提起,思念就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恨不能立刻离开宫中飞奔到他身旁,可是她还有太多太多事要作,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师傅在你府上还好吧,你可别亏待他。”
“得了,我亏待谁也不能亏待了他啊。”凤昀笑道,将茶杯信手搁回桌上,“你什么时候去看他?”
曦凰颇觉无奈的双手一摊,“你看我桌上这些东西,三天三夜都看不完,又哪里有空出宫。”尚书省大部分官位从缺,无人来作节略摘要,所以这些奏折他们得自己一封封看过来。
“确实够呛。”凤昀再看自己桌上的,不得已撇了撇嘴,“不过我有个想法。”
“什么?说来听听。”曦凰继续埋首奏折中。
“为什么不让卓如来帮你呢?处理这些事对他而言应该很简单吧?”凤昀单手支颐闲闲说道,在他观念里,没什么事是夜箴搞不定的,当然包括治理国家。
曦凰手中紫毫一顿,这念头她早就有了,只是夜箴那么闲散一人她实在不愿将他拖入纷繁复杂的朝局里,况且他也未必肯,是以这个念头她也只是想想从未当真过。
“师傅大约不会管我们。”曦凰漫不经心道。
“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卓如不肯。”凤昀比她乐观多了,“不如我今晚回去的时候同他说说?”
“好啊,我才不信你能说服他。”曦凰笑瞥他一眼,挑衅似的扬了扬眉毛。
“你等着!”凤昀不甘示弱的哼哼一声,捋起袖子继续埋头审阅奏折。
两人各自伏案忙碌,不知不觉又过一个时辰,期间除了有宫娥换递新茶外无人前来打扰。
正奋笔疾书时,门口传来内侍尖细嗓音,“启禀郡主,飞羽营副将求见。”
曦凰听到是尚章,忙搁笔唤人进来,飞羽营这次几乎被白懿拖入死境,若非曦凰一力作保背后又有太后撑腰,恐怕逃不掉被打散分拆的命运。
白懿逼宫所遣都是其麾下骑兵,其余四人只是得命严守各宫门不许有人进出,虽然未作出实质举动且都是被白懿矫诏欺瞒,但错已铸成,绝无宽贷的理由,飞羽营全部将领降级三等,罚没三年俸禄。德凝郡主原为飞羽营上将,虽有护驾之功,却难逃束下不严的罪名,以功抵过,不奖不惩。
飞羽营虽然是保全下来了,但当日所作所为几乎已经成了朝臣们日夜难忘的噩魇,碍于太后与郡主维护不敢当面给予难看,私下里却把飞羽营当作叛党乱臣极尽嘲讽,往日高高在上的帝军王师,一朝走错,颜面尊严尽失。
曦凰本来想好好收拾一下他们,可看到张子琮、宋濂、张逵三人竟要以死谢罪的时候,责罚之心反而淡了,被相处近十年的兄弟出卖利用已经够痛悔的了,现在又被朝臣唾骂嫌弃,对他们这些心高气傲的武将而言不啻于拿剑捅他们的心,是比死还难过的。
死有何难,把剑往脖子上一抹,从此天上人间,真正苦的是活着时的煎熬;曦凰对他们并未打骂,也不再多加责怪,只是对他们说哪里丢掉的荣耀再从哪里捡回来,你们几个大男人别让她一个小姑娘给看轻了。
曦凰说话时亮高了嗓门,也不咬文嚼字,话语直白,推心置腹,三人听着她又骂又劝又鼓励的话,咬唇低头,逐渐红了眼眶。张逵这个堂堂八尺大汉,居然被曦凰说的哭了出来,那魁梧面容配上嚎啕大哭,粗鲁拭泪的摸样让曦凰看了真是哭笑不得。
白懿原本是五人之首,是她的副将,他伏诛之后,曦凰将尚章提拔上来,虽然他资历不算最厚,但胜在心思敏捷宠辱不惊,张逵等三人自责尚且来不及,当然不敢置喙曦凰的决定。
“末将参见郡主,侯爷。”尚章跨入殿中,俯拜行礼。
“免。”曦凰拂袖轻抬,身体仰后一靠,神色肃重道:“是否已将事情处理妥当?”
内侍呈上一本折子,随即退出殿外,曦凰捧手翻看,那纸上密密麻麻誊抄的都是白懿府上所查没的物资名录。
“堂堂一个三品武将,府库查抄下来居然只有区区三万两?”曦凰合起折子,转手递给凤昀。凤昀打开来一看,仅一页的纸三两眼便能扫尽。
“这个白懿倒是真的很节俭。”从清单上能看得出他家里几乎没有古玩金玉,反倒有很多诗书,孤本珍籍都有,旁人不说,谁又能想到这是个武将的府邸,还只当是哪个学孺的家呢。
“末将有些话不知是否当讲。”这个性格飒爽的小将此刻反倒踯躅犹豫起来。
“既然不知道该不该讲,那就别讲了。”曦凰淡淡道。
尚章未料到她会如此冷漠,愣了下,一时间那哽在喉间的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两难的进退维谷。
“曦凰。”凤昀唤她一声,不想看到尚章如此尴尬,欲帮他找台阶下,“你有话就说吧。”
“其实白大哥……白懿这么些年来所得的俸禄,除了日常开销,大半都分给了部下兄弟。”尚章感激的看了凤昀一眼,低头道。
曦凰冷笑,“笼络人心么?”居然丝毫不为所动。
“不是。”尚章霍然抬头,细致精丽不输女子的脸孔上涨满怒红,“国内连逢战乱,又遇天灾,国库不丰,虽然高职官员的薪俸不低,但低阶将士们所得俸禄也才勉强糊口而已,有的人家中上有高堂下有妻小,生活实在拮据的不行,但凡白懿得知,总会慷慨解囊……”
这事曦凰也略有耳闻,京中高门大族素来敛财成性,动辄一掷千金,攀比之风盛行,就算有些昔日望族如今已家道中落,不惜剑走偏锋获取不义之财,也要彰显门楣,不愿被人看低半分。
寒族武人大多出身低微,朝中发下的薪饷经过上面层层盘剥,到他们手中的时候确实所剩无几,飞羽营管制尚严都是如此,其他部军恐难想象。
先帝在位时也知道事情棘手,但牵扯到京中望族甚而还有东系皇室,先帝也不能下狠手整顿,只待边疆内乱安稳后,再慢慢调治。只可惜先帝还来不及动手,便驾崩了,但这颗毒瘤始终还在,似乎还有愈发滚脓的迹象。
朝野内外的大族高门欺太后是一介女流,大约都以为她只想带大小皇帝,不愿多生事端,因而更加肆无忌惮。
“白懿如此所为,是不是要我褒奖他高风亮节,仁厚爱民?要不要我再赐块金匾给他?”曦凰话中讥嘲讽刺毫不掩饰,尚章被她一句话冲的悻然,咬唇低下头来。
“曦凰,别这样。”凤昀低声规劝,他听了尚章所言心底都难免暗暗佩服白懿,为他惋惜一番,却不明白曦凰何以如此针锋相对,要这么看轻白懿。
曦凰仍旧不曾动容半分,目光冰冷,“尚章,你说这番话应该是有所求吧?”
尚章单膝跪倒在地,慨然抬头,目光直视曦凰,恳请道:“请郡主网开一面,让白懿可以入土归葬。”
汉王有皇帝偏护最终不用焚骨化尸,安然葬入皇陵;但白懿不过是个普通人,既无皇族身份又没传世盛名,凭什么赦去叛乱逼宫后该受的枭首剔骨之罚。
曦凰面无表情,眉梢微挑,“如果我不允,你们该当如何?”
尚章眼神闪动,面前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女子,似曾相识,又好像哪里不同了,他低下头,不再说话,却也不起来,大有一跪到底的架势。
曦凰嘴角勾起弧度,绽一抹冷笑,抽过桌上一封奏折翻阅,也不再去看他。凤昀在一旁瞧了会儿,忍不住想替他们打个圆场。
“曦凰,照我看也别同一个死人计较了,毁人尸身始终不太好吧。”他也不愿意看那个温润儒雅的将军死后尸身还要受人糟蹋。
曦凰头也不抬的翻着折子,声音平静无波澜,“这又不是我说的,东朝刑律这么订的,我有什么办法。”
凤昀不遗余力的游说,“法理不外乎人情,只要太后赦诏,这是可以免去的,他的族人都黔配南疆永不得出,也够了。”
曦凰忽而心头火气,狠狠将手中奏折摔到桌上,尚章和凤昀没料到她会突然发脾气,都吓了一跳,凤昀到了嘴边要劝的话都冻在了舌尖。
他们都在为白懿求情,他们都以为她憎恶白懿恨不能剐他三千刀。可他们错了,全错了,她不恨白懿,一点不恨,就算他逼宫谋反又怎么样,不过是彼此间立场不同而已,成王败寇,白懿输了,这场博弈也就到此结束。
她真正恨的是那个害死自己父亲,害母亲少时丧夫,害他们兄妹从小失去父亲的那个人,恨他寡义薄情,更恨他明明是乱臣贼子却在死后被先帝追封忠烈。白懿是他独子,曦凰只是因为再也无法报复那个人,而将恨意转嫁到白懿身上而已。
曦凰不想再挖出这件埋藏经年的秘密,不是她肯原谅,只是不想让姐姐再次承受残酷的事实真相,还有凤昀说的一句话也是她决定不再追究的原因。
何必再同一个死人计较。
事已至此,就算将白家上下剐上千刀万刀,逝去的人也回不来了,何必再将已经岌岌可危的朝廷推向腥风血雨。
可是让她亲口赦令,她又觉得不甘,觉得对不起父亲。
“平阳侯。”曦凰突然如此称呼凤昀,凤昀不由自主竟从椅上站了起来,曦凰扶案起身,谁也不看,冷冷道:“这事你作主。”说罢,拂袖大步离去,走入偏殿暖阁。
“是。”凤昀略微敛襟,看向跪在地上朝自己无奈露笑的尚章,也只能摇了摇头。
窗外丽日当空,缀满青果的杏树摇曳婆娑,远处有泓清泉碧波荡漾,映着天光,徐徐生辉。似乎走到哪里她的身边都有青杏相伴,不论幼年的青城,而后的冥冢山,甚至疆域丰沃的突厥,她都能随手去握一枚杏果。
曦凰倚窗良久,目光流连在一棵树上的雀巢里,成年雀鸟正在哺育自己的幼子,那般专注和认真竟与人也无二。
她看的出神,未觉身后有人走近,直到他在五步外停下。
“尚章走了么?”曦凰声音平静,似乎已经不生气了。
“恩,走了。”凤昀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她,好像对她方才的暴怒还留有余悸。
“我们还有许多事要作。”曦凰不再贪图窗外美景,转身往暖阁外走,也不问凤昀是如何处理的。
“尚章从白懿府上搜出来一样东西,你不想看吗?”凤昀突然扬声说道。
曦凰拂上珠帘的手僵在半空,挣扎半晌后却没回头,身后响起哗啦一声,是凤昀展开了手中一卷画轴,“你最好还是看一下。”凤昀说道。
曦凰不知道凤昀意图,吸了口气后漠然回身,冰冷覆霜的眼瞳在看见那幅画的时候徒然露出惊诧不信。
“这不是我。”曦凰脱口道。
“可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会让人想到你。”凤昀单手拎高这幅画,目光落在画中的女子身上。
论样貌,画中女子与曦凰并无半分相像,更及不上曦凰美艳不可方物,可她那一身戎甲佩妆,手持长剑恣意扬笑横跃马上的摸样,分明又跟曦凰如出一辙,两人几乎能够重叠在一起。
“听说这是白懿的妹妹,数年前死于一场大病。”凤昀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响,听在曦凰耳中忽远忽近。
这就是白夕婳,白懿爱之刻骨的女子,原来竟是这般摸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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