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南王与德凝郡主大婚,皇上不但赐了金银还赏了一块空地,用以扩建凤南王府,然而凤南王递上一纸奏表,恳请皇上允许他们将土地另作他用,皇上恩批准允。凤南王将赐下的土地用来建了座文书馆,而凤南王妃慷慨捐出全部嫁妆,为书馆添置书册典籍,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文史野籍皆可在书院中尽览,便是一些绝版珍册也能在这书馆里寻得。
这座书馆不设门槛,接纳天下好学之士,一时间凤南王纳贤举才的盛名远播四海,收尽了天下学子民心。
只是在悄然间,又有流言四起,说是鸾凤一出,天下将有大变,隐约的将矛头指向凤南王府。大婚那日看到九凤的人很多,而经人们口舌相传的话,难免有所夸大,其中更不乏居心叵测,想要借此诬蔑凤南王有反臣之心的。
到底是谁在背后散出这种诛心言论,对凤南王府的人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大家还是如平常一样作息,丝毫不受外界传言干扰。
王爷与王妃每日闲暇都会去书院与学子文人讨论诗章子集,俨然是伉俪情浓的样子。
王府后苑的草坪上,曦凰拿箭执弓,对着八十步外的草靶一记长射,箭头直夺红心,绝无虚发。
“宫中传出消息,皇后似乎不小心动了胎气。”昭阳又取出箭桶里的一支羽箭递给曦凰。
“哦,不小心摔了么?”曦凰漫不经心的说道,随手拿过羽箭,搭弓开弦。
昭阳束手静立在她身后,平静回道:“皇上与皇后大吵了一架,皇后气急,这才动了胎气。”
曦凰回眸凝视她,瞳光流焕出锐利,张弓作满月,看也不看的夺出一箭,但听飞箭声铮如裂帛,直从刚才那一箭的羽翎中穿过,将之裂成四片。
“我们现在入宫去。”曦凰伸手往旁一递,侍女上前捧过她的弓箭。
“要去看望皇后?”
“不,我们去看望丽嫔娘娘。”
太医说皇后娘娘只是一时情绪过于激动,只要静静休养便无大碍了,如今皇后怀胎已近八个月,脾气时有反复,总是无常,太医也道这是孕妇产前会出现的燥症。皇帝明白,恩顾垂询下自然多有担待,不再计较她话中冷嘲暗讽,处处讥笑。但她也不能太得寸进尺吧。
“陛下莫要再生气了,皇后也只是无心口快而已。”丽嫔命人抱来软枕,皇帝大剌剌的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神情颓丧,靠在玉阶上。丽嫔想扶他起来,却反被他拉坐到身旁,“别气了罢,陛下皱眉的样子可不好看。”丽嫔将软枕垫在他腰后,一手轻摁他胸口顺着,语气柔软亲昵,恰如一缕春风拂上心头。
“阿岫,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不管我是以前的皇子还是如今的皇帝。”他捉住身前那双柔荑,凑到唇边轻吻,也只有在私下里,与她相对时,他才会暂时忘记自己是个皇帝,单纯的享受为人夫婿的乐趣,“如果我们只是对平常夫妇就好了,我们的孩子……”他一时感慨,想起了他们早夭的孩子。丽嫔突然伸指按住他的唇,连连摇头,脸色潸然,眼中隐有泪水欲落,“陛下,别说了。”好不容易将失子之痛压入心底最深处,却在此刻被轻而易举的勾起所有伤怀,再也隐忍不住,终于哭倒在他怀中。
皇帝搂着怀中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子,目光静静环伺殿中,“长春宫太小了,改明儿,朕下旨让你搬去玉宸宫,那里风景毓秀,紧临太液池,你会喜欢的。”
“陛下万不要如此。”丽嫔慌乱截口打断他的话,玉宸宫里住过的主儿都是家门显赫的贵妃,她一小小嫔妾怎配得起那辉煌宸宫,这不是在折她寿数么,“陛下若还对妾有几分顾念,就别下这道旨意。”
皇帝见她青白了脸孔,是真被吓到了,不舍的轻抚她的面颊,软声哄劝,丽嫔卧伏在他膝头,乖顺的像只蜷缩在掌心的小猫,愈发使得皇帝心怜不已,心中只怨自己不能好好保护她。
时光在静谧中流淌,片刻温存亦是旖旎,忽然殿外传来侯禀声,打破了这难得的美好,“启奏陛下,凤南王妃殿外侯见。”
曦凰方甫入殿,就看见皇帝扶着丽嫔坐到椅上,台阶上留着一个软垫子。曦凰淡淡一笑,迎身上前伏拜参见。
“王妃不必多礼。”皇帝上前将她扶起,优雅拂袖赐她落座。
“臣妾听闻皇后不小心动了胎气。”曦凰不动声色的观察皇帝的神情,果然见他微微蹙了眉头,虽极为小心却也泄露了心底一丝愤懑,帝后不睦虽然已经不是宫中隐晦,但好歹彼此面子上还过得去,虽不曾恩爱,倒也相敬如宾。皇上露出这般神色,恐怕是真气极了皇后,“皇后有孕在身,皇上还是多体谅些罢。”曦凰接过宫娥递上的茶,似是劝慰。
“她便是仗着怀嗣在身,愈发的目中无人,若他日诞下皇子,岂非连朕都要不放在眼中了。”皇上不耐烦的挥袖遣退宫中侍人,以前只会在太后面前曝露出真性情,如今太后不在,他一直视曦凰如姊,自然不避讳当她的面来抱怨。
“那臣妾冒昧询问皇上一句,皇上可否曾因丽嫔娘娘小产一事而迁怒过皇后?”曦凰如是问道,目光不紧不慢的扫到丽嫔身上,她那眼光虽不含任何责难,却仍旧让人触之心惊。丽嫔如同惊弓之鸟一样害怕的低下头,双手不停的绞着袖口,娇柔摸样恁的惹人怜爱。
“王妃,你吓到阿岫了。”皇上拉过丽嫔在身边坐了,颇为怨怪的看了曦凰一眼。
曦凰捧茶啜饮,无奈摇头,“皇上,夫妻之间不该太过厚此薄彼。”
“王妃,你今日怎么了,老替皇后说话。”皇上似有不耐,更搞不懂她到底是来当和事佬还是不过故作姿态,“你不会忘记李皇后家跟凤南王有所嫌隙吧。”
凤昀斩杀了李国老的三儿子,满朝皆知,凤李两家势成水火,而作为凤南王妃的她似乎没理由替李皇后说话。
“臣妾也只是说了些实话罢了,丽嫔小产的事未必是皇后所为。”禁宫里很多事到后来都难以详查,尤其牵涉当朝权贵,自然会有人在背后暗中指使,于悄然无声中抹去所有蛛丝马迹,致使查无因由。
然而在宫中有权势的嫔妃并不止皇后,又怎知不是有人借刀杀人,想要一石二鸟。
皇上并不愚笨,也曾猜测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但每每想到皇后轻蔑的态度,皇上心中就难免生怨,她不过是看不起丽嫔出身贫贱,就处处嫌弃挑剔,表面上端出母仪风范,视丽嫔如姐妹,私底下又从她口中传出多少难听尖刻的话,这就是她所谓的名门大家修养,在皇上看来着实虚伪又恶心。
尤其丽嫔小产一事过后,她连表面功夫都懒得作,六宫之中她主大权,若非皇帝日夜命人细心看顾,怕丽嫔将死不下数十次了。
怨愤日积月累下来,说迁怒反倒是不尽然,实则是皇帝厌烦透了皇后。
“丽嫔失子之事暂无证据,放到一边先不提。但皇后疏于治理后宫是事实吧,朕难道有错怪她?”皇上一提起皇后,语气就恶劣起来,虽为夫妻,却更似怨侣。
曦凰轻笑摇头,信手搁下茶杯,“夫妻么,床头吵架床尾合,越吵感情越好。”
皇帝却丝毫不为她的话动容,反而冷下脸孔,“王妃处处为李家说情,可知李家又是如何腹诽凤南王的?”
皇帝一句话出,殿中气氛顿时僵冷下来。
“似乎有人说凤南王凤筋龙骨,又有凤凰投珠……”曦凰徐徐启唇,一字一句轻慢的从口中跳出,仿佛不经心又似玩味。她看到皇上五官绷紧,目中冷的似要凝冰,忽而曼声一笑,又道:“还说凤南王似有天子之姿呢。”
“王妃既然知道,怎还能笑得出来。”皇上扶额长叹,“李家传出这些话,分明是想朕疑忌凤南王,借朕的手为他报杀子之仇,其心可恶!”
听闻皇帝这番肺腑之言,若换成其他人必定铭感五内,感激涕零的叩谢圣恩浩荡。但她毕竟不是常人,也不作平常之事。
“空穴未必来风,皇上又怎知这些话没有几分意味在里面呢。”曦凰轻折绣鸾撷金的文章衣袖,淡淡抬眸间,口气森洌,威严仪态毕现。
她神情倨傲,唇畔挑出的一丝笑此刻看来竟有几分讥嘲在里面。
“王妃,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皇上脸色微变,重重低斥道:“这等话,朕只当今日没有听说过。”
曦凰从椅上起身,向皇上走近,整个内宫里只留下三人,皇上心中蓦然一阵慌乱,身体不自觉的往椅背上靠去,喉头干涩发紧,张口欲说些什么,却讲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面前的女子美如谪仙,却神似修罗,让人打心底里害怕。
“陛下怕什么。”曦凰只走了几步,便不再往前了,居高临下的俯望那少年天子。
“朕,朕没有。”皇上艰难的反驳,手心中却攥了满满一把汗。
“皇上不问问太后为什么突然要搬到皇陵么。”她笑语轻问,皇上愣愣的接了句,“为什么?”
“哎……”曦凰怅然叹出一口气,旋身回望这金碧辉煌的宫阙,错砌的巨大宫柱上雕饰如新,珠玉鲜明,无一处不显出辉煌圣隆,“姐姐与圣武皇帝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五岁被立为太子妃,而后册为皇后,直至圣武皇帝驾崩,她被尊为太后,直至今日,历经三朝,姐姐的一生悲喜都与你们东氏皇族不可分割。”
“赵太后,功在社稷。”皇上声音低噎,似有动容。
“可我毕竟不是姐姐,同为姐妹,赵氏子女,我没有哥哥的报国之志,也无姐姐的功在社稷,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曦凰看向皇上,眸光平静,声音淡薄到如在呓喃,“我希望自己的夫君能成不世伟业,我更爱站在云阙峰巅俯瞰苍生。”她微露笑意,颠倒众生的容颜合着慨然傲气,仿佛……仿佛破云而出鸾凤,夺人眼神,却又骇人心神。
离开长春的宫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雪,这是初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曦凰伸出手,几点雪沫飘入掌心,瞬间即消融成水,宫娥为她撑起伞,方才步下廊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曦凰驻足回身,见到来人时,反而迎上阶去。
“丽嫔娘娘。”曦凰朝她微一颔首,略致礼数,而丽嫔大约是一路走得甚急,双颊涨红,气促且急,缓了一会儿后,这才平静下来,却突然朝曦凰屈膝跪拜。曦凰目光微变,伸手托住她臂肘,硬生生将她扶了,“娘娘,这是干什么。”后宫之中,堂堂嫔妃竟向王妃行跪礼,这等明明白白授人以柄的事,她不会作。
“妾的一条性命,当日是王妃所救,王妃受妾一拜当之无愧。”丽嫔目中含泪,恰似情真意切,双腿一软,又要跪下。
“娘娘。”曦凰眸绽冷光,手下重重施力,顿时痛的丽嫔变了脸色,“您这恩谢的可真是时候。”曦凰眼风横扫,那侍立在廊下苑中的宫人各个敛眉低头,可暗地里又有多少眼睛盯着这里,瞧着这悖逆纲常的一幕。
“王妃,您说什么?”丽嫔额上渐出冷汗,不解的看着曦凰,脸上露出茫然表情。
“娘娘,这后宫里没有笨女人,您也不例外。”曦凰俯下身,贴耳与她轻道:“赴皇后茶宴,您在唇上胭脂里混了红葵,一旦合茶水吞咽,会造成小产假症,您想借此攀诬皇后是不是?”丽嫔浑身僵住,却还强硬反驳,“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怎会如此泯灭人性,害自己腹中亲儿。”
“你是不曾想要害自己的孩子,可你没料到御医中会有人借此趁机下手,使您真正落胎失子,而娘娘您,却是有苦说不出呢。”曦凰很满意的看到她脸上露出懊悔痛意,“在这宫中没有蠢人,娘娘从小侍奉皇上,多少后妃倾轧看在眼里,皇后不过是个深养闺阁的世家小姐而已,论手段心机自然比不过娘娘。但是还请娘娘记住,我不是皇后,我的手段怕是你承受不起的,所以你的那些小把戏还是省省吧。”
曦凰松开丽嫔,欠身一礼,回身从容步去,留下一袭傲然背影。
“王妃,您也不是什么高洁的人罢。”丽嫔冷笑声渐厉,她凤南王妃冷眼旁观皇上误会皇后,也不曾提点过只言片语,不过是想假借此事来扳倒李氏而已,后宫嫔妃、权贵氏族,尔虞我诈、阴谋诡计的,这谁又干净得了谁。
“不错,在这宫墙里,真正干净的人,早已死的死,走的走,而留下的我们,就像花园里的积雪一样。”表面晶莹剔透光洁无暇,而一旦消融成水,底下又会露出多少肮脏污秽,丽嫔死死咬着唇,眼眶泛红,紧盯着曦凰。曦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脉平和,“纵然你有千般算计,但你待皇上之心却是真诚,这我尚且还能看出来,所以好好侍奉陛下,不要再想旁的了。”
丽嫔怔然看她越行越远,霞缎织锦如天上流云,渐随风逝,脚下忽的一软,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回廊上,心中一时悲痛交加,却是欲哭无泪。
曦凰回到王府,下了车驾后,昭阳已在门口久侯,脸上神色有些古怪。
“瞧你那副不自在的样子,怎么了?”曦凰径自入府,冬天昼短,王府内已有侍应在各处廊角屋檐挂上灯笼。
“郡主夫妇过府来访,正与王爷在前厅用茶。”昭阳口气别扭的回道,自从夜箴娶了凤昕开始,昭阳就对他难以谅解,直至今日,也无法不去介怀。
“是么。”曦凰语调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若王爷找我,请他来书房。”言罢,头也不回的走向内府深苑,并无前去会客的打算。
书房里点了明堂堂的灯火,曦凰将凤昀桌上邸报和章程一封封的码好,堆整齐了,信手抽了本书,粗略翻看着,心思却全不在上头。
房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她以为是凤昀,是以头也不抬的说道:“他们走了吗?”
没有人回答,连那走步声都异常轻捷柔缓,不可能是凤昀。曦凰霍然抬起头,看到凤昕亭亭立在珠帘后,悄无声息。
“小昕。”曦凰放下书,从桌案后起身。
“曦凰,你还好吗?”凤昕打起红玉珠珞串成的帘子,却步上前,长发绾作垂髻,衣领上一圈红狐围脖,愈发衬的她肤若冰晶,唇齿鲜朗。
“很好。”曦凰淡然微笑,自从凤昕大婚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便是自己的婚礼上她也是刻意避不见他们。
“我还以为你不愿见我们的。”凤昕叹声轻喃,半低下头。
“没错,我是不想见到你们,这辈子都不想。”曦凰平静的道出这番话,她的爱恨不屑掩饰,对他们尤其是,她的小姑和姑丈,她的至亲至爱,她只期望这辈子都别再见到他们。
“曦凰,你不该恨他的,你可知……”凤昕急于辩解,她隐忍了那么多日子,只因答应夜箴绝不再插手此事,可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天下任何人都能怪他薄情寡义,轻抛誓言,可唯独她不可以。
“够了!”曦凰蓦然一掌击向桌面,砰的一声大响,震得凤昕倏然收声,“我知道的事情不会比你少,我也告诉你,我一点不恨他,恰恰相反,我仍旧爱着他,爱到可以不计生死。”她转过身,与她目光相接,一个爱不能一个求不得,她的伤怀她的痛,深浅不同,却又如此相似,“我与他已各有姻缘,各配良人,从今晚后,他是他,我是我,我只期望再也不要见到他,不是恨,只是想彻底忘记罢了。”
凤昕捂住心口,泪水不可遏止的淌落,却不明白哭的到底是她还是自己。
“走吧,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不愿彼此再见面的。”曦凰回过身,背向凤昕,话至此,已经说的非常明白了。
身后静谧,良久后才听得一声幽幽叹息,“我知道了,就此告辞,嫂嫂。”
凤昕走后,曦凰呆立在原地,神色颓然,眸光迷离,她一直在竭力要忘记他,不要见他,永远不要见他,这样便可以真的将他从自己心上剜去吧,她这么告诉自己。
单手覆面,她将所有酸涩悲楚埋入掌心,身后有人默然注视她良久,她也恍然未觉。
“曦凰。”凤昀轻声唤她,眼底缠绵交织哀色。
她以指腹擦拭眼角,略整了鬓发从容转身,“我刚从宫里回来,从今日开始我们要迎来真正的腥风血雨了。”
“曦凰,他还没走,你可以……”
曦凰呼吸一窒,装作漠然的侧过身去,冷冷将他话语打断,“我们可否不要谈他。”午夜梦回时挣脱不开他的桎梏,已经够耗她的心神了,而今凤昕来责问她,凤昀又来劝她,他们是不是要将她逼疯这才甘心?!
凤昀沉默下来,身影在烛光投照下,落在玉砖上,拉出颀长阴影。
“我累了,改日再谈吧。”曦凰摁了额头,只觉得一时间头痛欲裂,胸口窒闷的喘不上气来。与凤昀擦肩而过的时候,凤昀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慢慢将她身子板正过来。
他的目光柔和,五指轻抚上她的面颊,怅然浅叹,“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哭了。”他拭去她眼角湿痕,花子晕染开来,残妆桃面。
喜欢凤舆江山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凤舆江山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