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晚,东风拂过人面,夹杂有温润潮湿的花香叶香。青鸾在心中叹口气,暗道果然该来的挡不住。
“此事我来周旋,先安排个人到她身边去,就说——是王妃赏给王娘子的。”
如此,才让掌珠总算放下心来。她隔着鱼缸朝青鸾点点头,道:“那就交给你了,这个人一定要妥当。”
不知为何,青鸾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丝的不安与涩意。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但本能又将其归咎为对局势的判断。她从前也曾在掌珠面前说过一些违心的,哄骗她的话,但那都是基于很有把握的,笃定的想要保护她的立场。
只是这一次,她的信心隐约有了一些动摇。她的理性再告诉自己,应该斩钉截铁的将事情剖析给掌珠知道——王沅溪不能留。不管她现在的处境如何艰难,身世如何可怜,但掌珠都不应该养虎为患,而是要果断的斩草除根。
以掌珠目前的身份,大可以在利用完王沅溪之后,再一把将她抛开。或者抱着慈悲之心的,让沅芷夫人以自己的名义,为王沅溪指配一门合适的婚事。
但面对掌珠善良而单纯,对残忍的人生仍抱有的那一颗温柔天真的心,她便只能将即将要说出口的话默默的收回来。
或者,应该要愿自己是错的吧?在注视着掌珠将一方宽大而七彩绚丽的大食丝巾覆上鱼缸,并微笑着朝缸中的金鲤鱼细声道安寝时,青鸾这才发觉,荆州的春夜,真有建康所匮乏的温柔与缱绻。
仿佛天生便能抚慰受伤的人心,以及防御已久,疲惫不堪的身体。
这一夜,她也破例的一夜安寝,无梦不惊。
夜有流光晨有霞,这霞光映照在秦风楼的屋檐窗棂四下时,安歌正骑马从巷前驰骋而入。忽然,她若有所思的抬头仰望向檐顶,便见一袭绯色石榴裙正从容轻盈的拂过带露的石砖,而后捧着手中的玉盏,仪态优雅的步下那一方凸出的露台。
看那绯色消失在眼前,她方会心的一笑。而后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小厮,这才提着手中的行囊,步入那间终年不见天日的丹房。
赤芍果然正在丹房中忙碌,四下烟雾迷茫,也不知道她是否一夜未眠。不过看见高高的药架上又新添了一排的锦盒,她便逐一打开来望了望。直到拈起一枚色泽浓丽,宛若琉璃金宝赤珠一般的小丸,方才啧啧道:“师姐,你炼出来的百消丹,已然比师父所炼制的成色品相更佳。果然,就是名师出高徒。要是这药丸让我来卖,我肯定能……”
赤芍惯来不喜欢有人在她炼丹时打搅,便是烧火添柴这等粗重杂活,也只让两个天生聋哑的小师妹轮替。而满楼之中,唯一能擅闯丹房,又能对她品头论足的师妹安歌,却是让她心烦又讨厌不起来,偶尔还不得不需要倚重的那种角色。
“打住!你且别跟我说这些,要让师父知道了,必然得先揭下我们两个的皮来!东西呢?可都带来了?”
赤芍向来严谨,对师命尊崇而不厌。安歌最近悟出来的一个念头,便是师父真会甄选继承人。如她这般,一门心思只求炼丹不问世事又天分过人的女弟子,当真是世间难寻难觅之人。
所以,师父看似昏庸,沉迷于金银酒色钱财之中,其实,是一个生有慧眼懂得明辨人心的智者。
但可惜,就算是这样的药中仙姝,如今也因为动了凡心,而有了纰漏可寻。
这算是智者千虑,亦难免必有一失。
安歌并不想跟自己的师姐赤芍生出嫌隙,最起码现在还不能。于是她打开带来的行囊,将其中的物品一一摊开出来,指着其中一样东西道:“这是我费了不少功夫才弄到手的,不过里面没有烟叶,只是气味有些不同寻常,你且看看,能不能分辨出来其中的门道?”
赤芍接过那支黄铜烟管,拿在手里掂了掂,道:“王家待南宫无涯倒是舍得,这一支烟管都要费不少银子,也为难你能拿到手。”
安歌便道:“的确不容易到手,不过南宫无涯化名在王府做的镖师,只是身份又与寻常护院不同。他独自住一间院子,王家派了两个丫鬟贴身伺候他。这烟管便是其中一个丫鬟,卷带着拿到当铺去当的。我悄悄跟踪过那丫鬟,发现她也是个出人意料的货色——人家卖身为奴,多是为了填补家计帮轻爹娘,她倒好,盗卖主人家的东西,拿着不干净的钱去养情夫,啧啧。”
赤芍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安歌,似乎被她话语中最后的一句所激了一下。而后摇摇头,道:“你真能操心,或者人家就是两情相悦呢!不是说有情人生死相依嘛,性命都能交付,更何况只是一些银钱。”
安歌便凑过去,一脸不怀好意的笑道:“那照这么说来,师姐你也是愿意拿钱拿命去贴补自己的心上人咯?”
赤芍白她一眼,有些心虚的又立即转过脸,而后拆卸下那支黄铜烟管,将管中些许碎屑遗物,统统都敲到一只白瓷小盏内。余下那些落不下来,再用勺子一点点扣挖下来。
“这烟叶中,混着定坤丹的药粉。”
安歌亦伸手拈起盏底的一点余末,在指尖微微一转,皱眉道:“难怪要混在烟叶中才能服用,这气味实在是太让人作呕了。”
赤芍缓缓的放下手,在窗前凝神思索着对策。天光从窗棂中折射进来,在她贞静的面庞上投下一层如瓷的莹亮。安歌看见她睫间的羽翼颤动,眉间缓缓舒展开来,宛若沾露的花苞,徐徐绽放。
“看来还要再辛苦你一趟,设法买通那丫鬟,让她将定坤丹的解药,一并混进去烟叶中,让南宫无涯每日服用。”
安歌并不意外她会有此打算,两手一摊,问道:“那这事可跟我们从人当铺掌柜那里买来一只烟斗要难办的多了,师姐,看来你这是打算把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体己银子,都拿来填这个窟窿了?”
赤芍又一皱眉,似乎也略嫌她总张嘴闭嘴便将银子摆在最前,但却难得坦荡道:“我没有攒什么体己银子,这钱我直接从楼里的帐房支取便是。将来师父问起来,也尽管从我的月例里面来扣。”
“那行,你回头跟管账的吩咐一声,我先支出五百两来,试探一下那丫头的口风。”
赤芍不待说什么,便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她与安歌互相对视一眼,娥,便听见有人拖长了声调,急急道:“代楼主,外头有人拿了您的帖子过来敲门,说是方府的丫鬟,府上夫人忽然不好,央您现在就过去瞧瞧。”
方府,便是方柔的家中。赤芍近有月余时间几乎闭门不出,此刻算来她继母方夫人的身孕已经两月有余。但三月未足之时,正是容易小产的时候,当下心弦念一动,便道:“我知道了,你回她我马上下来。”
师姐妹两个,便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出楼。而安歌眼尖又老练,一眼带过赤芍在药架上取下来的几瓶药丸,便道:“方府这是有人小产?”
赤芍不抬头,只嗯了一声,仓促之间来不及与她解释,便道:“有备无患,我们为人医者,总盼着生死一线间,多是生机。”
“那倒是有意思了,听说方家原配所生的小娘子,那位娇滴滴的大美人,近日就要与王贞秀这种衣冠禽兽拜堂成亲,如今要是她府上出了这等事情,指不定这亲事也要延后了……”
赤芍这才又抬起头来,飞快的看了一眼安歌脸上的表情。叹息道:“你真是消息灵通的很,不做媒婆可是让人觉得十分可惜。”
“那是,我要是改行做媒婆,将来指定能见一对撮合一对,而且保证让他们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两人匆匆几句调侃,便先后下了楼。赤芍只带了门中另一位小师妹一起登车前去方府,安歌却是慢慢悠悠的在楼上踱步下来,而后狐假虎威的拿着赤芍的印鉴,去账房提取了五百两现银子,这才又骑着马,回了自己坐镇的安平堂医馆。
方府的马车如插翅一般,在街道上飞驰。赤芍与小师妹纭纭坐在车中,仍要勉力才不被颠簸的七荤八素,可是方夫人身边的这位侍女仍是焦急如焚,一味催促车夫道:“快点!叫人都闪开,夫人可是不能等了。”
赤芍从中略问了几句,得知方夫人早起便隐约见红,当下心中就觉不好。而后到了方府门口,又被拉着匆匆奔进后院。掀开珠帘转入香纱屏风后,才见卧榻上香炉煨热,余烟袅袅中,方夫人身覆锦绣丝被,褥下流苏摇曳垂于床脚,其人十分痛苦的以手按压着下腹,并皱紧眉头,不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赤芍二话不说,将手指扣上她的手腕,又令其张开嘴查看了一下舌苔,便问道:“夫人昨夜间可是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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