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并不知道,自己这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在眼前这羸弱瘦小的女子心中掀起了巨浪。于王沅溪而言,自己从小虽出身王氏,但却并未得到真正的宠爱与尊崇。到了渐渐长成之时,父兄又相继失势,眼见门楣要倾,便不惜拿自己的亲事四下去投附权贵。而她又并非生的极美,自问家世与姿色相加亦难以寻得一位高门子弟,所以当族中堂姐王灵宾向她和她家父兄抛出这枝金枝玉茎时,她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被迫应承了下来。
但于她内心而言,其实又何尝不知道,与人做妾那是万般低微的事情?即便真如堂姐所言,他日她能登上侧妃之位,可侧妃亦仍是妾。在正妃面前,需端茶递水,处处低眉顺眼,就连死后,也不能与丈夫合葬一处,她以后所生的孩子,都不是嫡子嫡女,而是庶房所出……
但她没有选择,面对命运,她连摇头表态的资格都没有。她对皇帝的第七子萧绎并无任何观感,知道他渺了一目,但也知道他生的玉树临风,做得一手锦绣文章,能文会画,乃人中之秀。
但这样的萧绎对她而言,更意味着彼此相隔有千山万水的距离。她出身琅琊王氏,但从小并不喜欢读书作画,她只是会弹琴抚摸乐,丝竹之声能让她内心得到一种舒缓的滋养,犹如月色拢在皑皑白雪之上,她与琴声相遇,便交融为一体,继而忘忧。
但他是她眼下的一个目标,他能让她余生锦衣玉食安稳无忧,也能提携她的家人父兄。
因为他是皇帝的第七子,他的出身与血统,注定了他会是天下间许多女子的“心仪”如意郎君。
为了这个目标,她只能听凭家人的安排与晋安王妃的差遣。
如此番,便如一落魄孤女一般,不远千里前来投奔萧绎,还要假借相助萧绎为名,才总算侥幸在府中寄居了下来。
但终归是寄人篱下,初来乍到,青鸾和掌珠只用了两束芍药花,便轻易将她压制的夜不能寐。她知道掌珠所说的花期尚早亦无妨是何等涵义,亦知道青鸾所说的徐府是何等显赫的门楣。
但此前再多的惊怕担忧焦虑,其实也不如此刻,掌珠状似无心的一句关怀,于她带来的震撼之深。
在抬起头站直身之后,她还又看了看掌珠的神色,直到确定对方的确只是出于内心的想法才偶出此言之后,她在心内长吐了一口抑郁浊气之后,又不禁牵起嘴角,微微一笑。
而因掌珠在石上抛洒鱼食的缘故,远近的锦鲤都纷纷游拢过来。见鱼群汇聚在一起,七彩绚丽之余还不时溅起水花连连,掌珠来了兴致,忽然指着其中的一条道:“你看,这条鱼真好看!就跟鲤鱼跳龙门的那个年画里画的一模一样!”
王沅溪闻言,便也爬上来那块大石上。待看清楚掌珠所指的是哪条之后,她问掌珠:“王妃既然喜欢这条锦鲤,不如捉上来,养在屋里?”
掌珠擎着手,指间仍有最后一些鱼食缓缓坠下。她看鱼群跃出水面,竭力想要触及到自己的手,莹洁清凉的水珠间或激落在自己指尖和裙裾上,一时间仿佛难得恣意妄为,又如回到孩提时,不容细想便点了头。而后便听“噗通”一声响,这才吓了一跳,怔愣片刻,才放声道:“来人!快来人——王娘子落水了!快来人呀!”
但王沅溪却执着的在池中替她捉到了这条浑身金黄,体态轻盈灵动,似画中鱼仙一般的锦鲤,并略带羞愧的说道:“我小时候并非长在京城,而是随乳娘在别院中长大的。所以,我自小就会枭水,这点事情,不算什么的。”
掌珠此时先是讶然的看着她手中捉住的这条鱼儿,而后欣喜不胜的让人取了盆子过来养着,由衷拍手赞赏道:“那你太厉害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想学枭水,尤其是夏天热起来的时候,恨不能一头扎进水里去,可是没办法祖母不让,她命人将府中所有的池子湖泊都围上栅栏,还派人日夜守着。所以我到底没有学会,就连这样想在水边看看锦鲤都不能……”
待夜间青鸾回来的时候,便见掌珠的阁中新摆了一只波斯进贡而来的水晶鱼缸。这东西她有些印象,因在库房中占着挺大的地儿,每每清点物件时众人还要弯腰驼背小心翼翼的抬起放下,再开了锦箱来检查里头是否有长霉住进虫子之类的,最后例行还要清洗擦拭,再裹上新的明黄丝缎,贴上封条方算松口气,这期间细节繁琐劳心劳力,以至于那日就连金萱都忍不住道:“这宝贝好看是好看,但咱们王妃也不养鱼,留着又有何用?依我说,不如寻个机会将它送人,免却我等一年两次的辛苦。”
却不想,此番萧绎启程之前,掌珠便命人将此物制单送来了荆州。原本只怕也是无心之举,但如今住进了一条鲜活灵动又壮硕趣致的鱼儿,再铺衬在缸底一层圆润小巧的卵石头,便引得掌珠守在旁边,不时张望一眼,颇费心思的考量着:“就一条鱼儿,它会不会太孤单?或者明日我们再去捉一条红的来,跟它差不多大小的,也要生的这么好看又趣致的,配成一对,便是正好。”
青鸾回府时,已从侍车的侍女口中得知了白日里在池边的那一幕。她心里不愿对王沅溪早下什么论断,倒不是因为她跟自己乃是同族姐妹,而是隐隐觉得——这王娘子只怕天生就做不了狐狸精,更是一个不得已的苦命之人。
要说晋安王府千方百计塞进来一个狐狸精,那也就省了大家许多力气了。除了痛打一顿再扔出门外,青鸾还能有一百种一千种不重样的方法,能让后来者引以为戒,再不敢心生一丝贪念。
但偏偏她又不是。
这便让青鸾开始有些钦佩和欣赏晋安王妃的手段了,看来她对此事是谋划已久,而且说不得还有高人指点,方下了如此精妙了一步棋子。
不过就算是这步棋下的高,始终她接下来的日子也唯有战战兢兢,度日如年了——她是晋安王萧纲的发妻,于丁贵嫔而言,是正经的媳妇儿。不比掌珠,此刻还能安然自在的待在荆州王府内,赏鱼观花。
青鸾接到的消息,是她与侧妃连同其余几位姬妾一起,在萧纲日夜兼程赶往建康的时候,也一道上路。不过不是骑马,而是乘车。算起来,雍州距建康三千余里,这两日她也该到了。
没有了丁贵嫔的大梁后宫,唯一剩下能够左右局势的女主,便是皇帝独宠了十余年的沅芷夫人。
而沅芷夫人又岂会让这个插手自己女儿后院之事的晋安王妃,有片刻安宁与惬意?
走近鱼缸前,看见那尾摇曳生姿的金鲤之后,青鸾便道:“赤金与绯红相配,便是热烈璀璨,满室华章。但王妃也可试想一下,它或者会喜欢一尾青鱼呢?”
掌珠停下手中逗弄的动作,转头看向她,复问道:“青鱼?”
“是啊,如王妃这般,高贵美貌皆集于一身,便是入画的金鲤。而如王娘子这般,才貌身世皆平平无奇,却有映衬贵人的朴素质地,若比作青鱼,其实也算合宜。”
自相识以来,掌珠对青鸾,便总有一份信任与尊重,甚至偶见言听计从的崇敬与依赖。
但如今闻听此言,她却不禁略颦起眉头,反问道:“你觉得王娘子便如青鱼一般,平庸又寻常?”
青鸾却摇头,矫正道:“不,青鱼从来不寻常。王妃可知太子殿下便养有一尾青鱼,能通懂人意,并能循声而来,为太子殿下衔花送灯。它平常的只是外表的黯淡,内心里却别有天地,来日,又有谁能知道,它能不能跃过龙门,与金鲤并肩?”
“可我却觉得王娘子不易,我觉得她不似那等心怀叵测的人。”
面对掌珠的善良,青鸾亦认同的点头:“是,她的确不易。我让人查了王家最近的细项,发现她就连如今带来荆州的首饰衣物,皆是由晋安王府私下所赠。而她的父兄却仍在外面赌钱吃酒,与人逞强斗胜,她父亲在外头养了两房外室,生生将家中的供给分走了一大半……甚至,就连她身边带着的那几个侍女婆子,都是身负监视她的使命而来,却不会以她的吩咐来行事。”
“竟有这种事?难怪——先前我们在玉容池边的时候,那几个人先是鬼头鬼脑的张望,后来听闻她落水的时候却不忙着下水救人,而是反过来质问她是如何落的水。”
掌珠既悟出此一节缘由,当下便禁不住心中怒火燃烧。见她要发作,青鸾忙道:“王妃心善,但若真要为王娘子着想,此事却要徐徐图之,否则,便是她在咱们这里安逸了,但晋安王府施压之下,她的母亲及弟妹定然会遭殃。”
“还有这样的爹爹兄弟?不顾她死活也就罢了,还要压着她供人驱使——我也算是见识了!这算什么一家子骨血至亲?”
掌珠说完,又愤然道:“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不将她身边的那些人驱赶了,又怎么才能让她住的安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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