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却是萧绎先动了手。他没待青鸾想好之后的安排,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先以叛主之罪处死了颜冰,而后又将陈霸先下了沼狱,最后才单独召见青鸾,并劈面便扔下一柄短匕,冷笑道:“本王素来知道你聪明,又能干,不过在主子跟前,有时候自作聪明只会误了自己的性命。章青鸾,本王曾放过你一次,凡事有一不可有二,如今是你不将本王放在眼里,便不要怪本王无情了。”
青鸾将短匕捡起,明白他这是逼自己自裁的意思,遂顺着他的话谢罪:“奴婢有罪,甘愿领罚。但奴婢绝非是不将王爷放在眼里,反而是因为忠主之心,这才犯下此罪的,还请王爷明鉴。”
萧绎本不欲跟她多费口舌,但因此事干系重大,便只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来,本王不但不该杀你,还应该重重谢你?”
青鸾亦不敢奢望能够求得他心软,只就事论事道:“王妃如今正在孕中,实在不宜操心劳神。因而奴婢恳请王爷,便是要处死奴婢,也等王妃平安生产之后。届时无需王爷下令,奴婢自会寻一合适缘由自尽,既不牵连王府声誉,更不累及王爷与王妃夫妻失和。”
萧绎冷眼看她神色镇定,便是生死关头也丝毫不见畏惧,心内也隐约有几分欣赏之意。不过他早已下定决心,不再留她在掌珠身边,以免来日成为祸患,便点头道:“好,那本王便容你再多活几个月。来日,待王妃平安生产之时,便是你兑现承诺之日!”
青鸾将那方锋利的短匕收入袖中,并对萧绎行了大礼,而后面色如常的退出书房外。凑巧在檐下遇见前来给萧绎送点心的王侧妃,寒暄之后,便听王侧妃羡慕道:“王爷是不是召你过来问王妃的玉体如何?其实我有时候真是很羡慕王妃,王爷待她的心意,绝非任何人可以取代的。”
又道:“前天晚上我来给王爷送新绣的扇面时,便见王爷案上摊着一张纸。凑近一看,上面却是一阙诗,写得很美很动人,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我当时一时好奇,便问王爷此诗是何意?后来王爷才告诉我,那是初来荆州时,他在船上看见两岸的风景,因为想念王妃,所以中间那两句,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便是写给她的。”
青鸾闻言,心中五味陈杂,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萧绎心中对掌珠的一往情深?而掌珠心里,更从来没有过什么元子攸等人的存在.彼时的她只是因为孤独,寂寞,独自远在异乡无人可诉心中情怀,因而才与元子攸所扮的智远道人有了那样的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
而命运之手仿佛有意捉弄,让他们两人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既相互依恋又相互折辱,偏偏他们还不是民间寻常的夫妻,今生今世,他们都势必会被捆绑在一起。无论相爱也罢,相怨也好,他的命运,总与掌珠休戚相关。
这一年的新年,便在王府中溶溶皑皑的大雪与竞相绽放的红梅映衬中有惊无险的度过了。在临近年前,青鸾总算求得沅芷夫人的首肯,将一直被囚禁在王府沼狱中的陈霸先特赦出来。
并由沅芷夫人举荐,将其安排至广州节度使萧映麾下,因为之前曾打过照面,是以萧映并未顾及萧绎的颜面,而是直接让陈霸先出任了府中直兵参军,其权限与之在荆州军中时一般无二。
对于陈霸先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青鸾一直十分愧疚。而此番她的这一动作,原本以为会招致萧绎的怨恨,没想到他却最终并无什么表示,只是在偶尔在过来探望掌珠的时候,会对青鸾投过来别有深意的眼神。
除此之外,即将迎来两个新生子的湘东王府,安静祥和,仿佛萧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政务与期待孩子出生之上。
三月,王沅溪顺利产下了一名女婴。这让所有人心头的那口气都松了一松,就连萧绎在接到喜讯时也眉开眼笑,甚是罕见的发了一通赏钱,并道:“王侧妃辛苦了,她为本王诞下了长女,即日起,便由栖霞院移居芳菲阁。”
随后,又亲自为孩子拟定名字和封号,并立即飞书上奏朝廷。便在小郡主满月之日,皇帝的封赏也同日抵达荆州王府。一时间,王侧妃风光无二,倒显出了几分平常没有的恩宠之势来。
但掌珠的肚子却一直迟迟不见发动,甚至在赤芍算过孕期已足十月的时候,仍不见动静,这让知情的金萱和青鸾不由的甚是不安。虽然对外是照着日子来算还有一些时日,可是赤芍也有些担忧,道:“正常妇人怀孕,十月便能瓜熟蒂落,此乃生老病死的常理。但王妃腹中之子已足十月,而今仍不见有发作之势,我恐怕其在母腹中时日过久,会生出意外来。”
青鸾因而寝食难安,甚至入夜或是无事时便在佛堂中默默祷告。如此煎熬至四月中,这天晚上,掌珠总算是见了红,而后破水发动起来,这一生却是足足挣扎了两天两夜,才总算将孩子平安落了地。
萧绎闻讯红着眼睛进来,他抱过孩子之后便爱不释手,并为其取名为实相,并对侯在檐下贺喜的王府长史道:“本王要为此子请封世子,长史务必在奏报中具明。”
按照约定,掌珠生子之日,便是青鸾自尽之时。但这日的萧绎却忽然改变了心意,他对青鸾道:“你离开王府吧,就跟掌珠说,你要去陪伴太子。这也是太子给本王的书信中的请求,本王不做这个恶人,你且好自为之。”
青鸾听他如此一说,自是有些惊讶。过后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去年雍州大捷之后,皇帝对萧纲的器重便日渐明显。而今萧纲又与萧绎再起龌龊,萧绎不得不借势与太子时,自然不会在此时与她过不去。
而这一番离别,便是真正是相聚无期了。在萧绎的默许之下,青鸾将离开的日子拖到了掌珠满月时,随后两人泪眼相看,再无惜别的话语可以倾述。青鸾忍痛带着云镜离开荆州,直至抵达广州城时,方才放任自己在陈霸先怀中痛哭一场。
青鸾就此在广州城安居下来,倒是陈霸先因为战功彪炳而先后调任江西与广西几地,手中兵权一升再升。其中她也受内府汪静枫之请,再度登船前往西域诸国采办。但大梁之后的命运却是风雨飘摇,与腐朽的北魏帝国一般,陷入到一种无力自拔的颓丧之中。
直至三年之后,京城传来噩耗——东宫太子萧统因游湖时不慎划伤了右腿,以至于伤寒发作却药石无灵,不行薨逝时,她仍在宝船上正在返程。回到府中听得下人来报时,当即并不曾发一言片字,而云镜沏茶入内时,却见她孤身站在窗前,案上摊开的正是那首萧统亲自为她所作的《长相思》:
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徒见貌婵娟,宁知心有忆。
而青鸾矗立窗前,眼中却并无泪珠凝结。她微笑着抚摸过那些仍带着他气息的字迹,将那方珍贵的纸笺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云镜见状,默然退出了内室。她知道,世间有些情意,终究是生不能相依,但却魂牵梦绕,死亦不能相忘。
十年后,大同七年,此时的青鸾终于答应了陈霸先所请,嫁为其妻。而此年交州土豪李贲发起叛乱,梁武帝遣将讨伐,但随后兵败,李贲控制了整个北越,就在大同十年正月仿梁朝制度,自称越帝。
梁武帝又命新州刺史卢子雄、高州刺史孙冏火速出兵,并受坐镇广州的萧暎和萧谘节制。
因战事不利,梁武帝误以为卢、孙二将交通李贲,敕令在广州赐死。卢子雄部下旧将杜天合、杜僧明等人因此发动哗变,叛兵包围了广州城,陈霸先在高要闻报,率三千精兵,日夜兼程,火速救援,一战而解重围,将杜天合、杜僧明等叛将被擒。
大同十年冬,萧暎在广州病亡。次年梁武帝下达诏命任陈霸先为交州司马,领武平太守,经过三年苦战,终于除掉了以李贲为首的地方分离势力,收复了交、爱、德、利、明等数州。
随后,陈霸先被加授为督七郡诸军事,已然是大权在握的一方重将,举手之间便有撼动朝野之势。
而后侯景之乱发生,梁武帝病饿而亡,太子萧纲被侯景扶为皇帝。由于镇守广州的梁宗室曲江侯萧勃与萧纲早已勾结,故而并无无意讨伐,陈霸先只好遣使往江陵,再度与萧绎联手。
而就在青鸾满心欢喜前往荆州,准备再见掌珠时,却得知其已然被萧绎赐死——虽萧绎对外声称乃是因为其好淫性妒,又兼杀害王夫人,以致自己无法忍受其种种恶性,但青鸾却明白,掌珠是死于萧绎那疯狂而又求不得的爱恨之中。
随后陈霸先便在荆州撤军,并坚持与侯景等逆贼作战。至太平二年废梁敬帝,自立为帝,建立大陈,改元永定。封发妻章要儿为宣皇后,册宣皇后之子陈昌为太子。
永定三年,陈霸先驾崩,年五十七,在位三年。谥号武皇帝,庙号高祖,葬于万安陵。
此时大陈新建,内政并不清明。而太子陈昌则被扣押于外,无奈之下,章皇后改立侄子临川王陈蒨为帝,是为陈文帝,她被尊为皇太后,并行摄政之权。
天康元年,陈文帝去世,皇太子陈伯宗继位,章太后进升为太皇太后。光大二年,因陈伯宗昏庸无能,导致朝纲混乱,青鸾再废黜其帝位,改立陈伯宗叔父安成王陈顼为帝,是为陈宣帝。
太建二年,这位一手与陈霸先建立了大陈王朝的宣皇后去世,时年六十五岁,与陈武帝合葬万安陵。
而此时,为她举行葬礼,并在她临终之前一直陪伴左右的,却是昔年梁宫中最为宠爱的长城公主之女柳敬言。
青鸾并未对柳皇后隐瞒自己与掌珠以及长城公主之间的过往一切,她在年少美丽的柳敬言身上看到了掌珠与长城公主的神韵,并无数次的感叹命运之神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握住柳皇后白皙柔软的手指,嘴里不断的喃喃道:“我这一生,爱过恨过,也得人挚爱,倾尽所有。人生至此,本当无悔无怨。今生我亏欠他的,未能给予他的,唯有企望来生,来生……再见了……”
她说完,仍旧清澈美丽的双眸中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随后顺着眼角的细纹,缓缓沁入到雪白的银丝之中。
柳皇后一脸悲痛的取出帕子,替她擦拭干净这一颗饱含着无尽遗憾与圆满的泪水。在漫天漫地的白幡之中,她跪在这位有着传奇人生的皇后陵墓前,心中却在无数遍的猜想,她临终前交待自己刻在墓碑上的四个字,真水无香,当真只是她给自己的人生箴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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