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虽然说的轻松,但脸色却始终绷着,青鸾自是明白,遂道:“陈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你都很照顾我,也真正将我视作亲人一般看待。可是我却一直未能报答你的情义,只是一直在受着你的种种恩情。”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来,将其递到陈霸先手中,郑重道:“这块玉佩,是太子殿下赠与我的信物,我亦不隐瞒你,当时我曾想过,若万一殿下深陷险境,那么我会不惜代价以此信物换得夫人的援兵。至于一切的罪名,就交由我来担负。而今我这一番西去,心中深恐殿下这边会有变故,所以将此物托付与你——”
她说着,已然拜倒下去,不顾陈霸先的再三搀扶,执意给他行了大礼,而后才直起身,道:“请你答应我,若殿下无恙,或我未能如期平安归来,那么此物请你交还给殿下。若此中殿下当真遇上险境,那么请你以此为信物,设法为他解困,亦为天下百姓安宁做一番努力。你的大恩大德,青鸾若今生无以为报,那来生必定结草衔环,没齿难忘!”
陈霸先看向那一方玉佩,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番由来。再见她眼眶通红,双眼皆是濛濛烟水色,虽然咬着唇上都是血痕,却果然连一滴多余的眼泪也没有垂下,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想起来了,你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你是真的如此刚强,还是从来不曾将我当做自己人?”
青鸾微微一笑道:“因为我的母亲告诉过我,一个女子,不可轻易在人前落泪。不管我是想要跟人交心,或是有事相求,能打动人心的唯有真诚,却不是几滴徒惹悲伤的眼泪。要说痛苦,谁心中都藏了有满满的一腔,而情义之可贵之处,更在于无声无息的懂得,并不是毫无克制的倾诉。”
陈霸先的手放了下来,望着眼前少女,突然呆若木鸡。她的提醒,让他无法不忆及另一个女子,并且首次觉悟到,穷尽自己一生,确实未曾有哪怕一次见过泪水从她和她,这两双不同的美丽的凤目中垂落。
在江风习习中,青鸾终于开口道:“其实赤芍姑娘一直很心仪陈大哥,我想大哥你心里也该明白她对你的深情厚谊。我此番离开荆州,临走之前曾与她有过一番长谈,抿心而论,她是我此生所见过的女子当中,真正有高洁品行,与坚韧心智之人,如此世道中,便是出身名门的仕女中也难寻出一位。我将王妃的病托付与她,再将太子殿下的信物托付与大哥你。你们便是我于这里最为信任的亲人与知己。我希望你们能彼此照应,正因为世道苍凉,人心更需要几分温暖与扶持,你说呢?”
陈霸先不意她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心间瞬时纷乱如麻,他看着她,有许多话想说,却真不知道该从何开口。而她也看着他,似乎有些了然他想要说什么,于是他更加说不出口,最后只得仓促点头,带上几分不情不愿,却又似负气一般的意味道:“好,我也承她不少情,自来荆州之后,她应算是我在这里结识的最为义气与有为的女子了。”
而后再一想,似乎自己也的确一直在忽略对赤芍欠下的诸多人情债。要说初次她救了自己的性命只是偶然,后来发生的种种,她一直不计代价的在帮助他,却从未曾在他面前吐露过丝毫怨言与艰难,如今想想,许多事情都是她冒着风险在帮自己,而自己除了单薄的一声谢谢之外,却从未给过她任何回报。
他自负也是个懂恩义知礼节的汉子,却在她不辞艰辛的帮助下忘却了一贯为人的原则。而究其原因,细想之下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不再将她当做不愿欠下情分的外人。
就如他平时对待周文育杜僧明这一帮兄弟一样,他笃定自己会有报答她的机会,所以才会不愿客套生分。
眼见他陷入默然沉思中,青鸾也不去打搅。只是安静的在护栏上伸出手来,一任江风吹拂的丝质广袖中鼓动如即将涨破的蝶翼。那些风辨不清从何方而来,却似无所不在。再仰头去看遥远而空旷的天地,这一刻,尘世间的万物皆归于渺小如尘埃,唯有星辰日月,才堪与这长江的一望无际稍作点缀。
而后再回望荆州城,不觉间已渺然如一方小镇。随船的远去,此中的一切,也终于有了一个了结。
而青鸾再度将手伸向更高更远的天空,似乎下一刻,她便已能就触得到天际了。
……
这日落霞绚丽,映照在雕梁画栋之上,更显得这一片辉煌的人间赫赫如神仙洞府一般。
栖霞阁中,立在檐下的两个侍女的衣衫也被霞光罩上一层光环。只是因为周遭过分的寂静,所以微带出几分人气稀薄的光景。若是初次入来此处,反倒觉得这院中是是如此沉静的喧闹,与寂寞的繁华。
早已过了用晚饭的时间,夕阳却还未完全落下。王沅溪躺卧在长榻之上,头上青丝凌乱,并未佩戴任何发簪,素净之中,却显出几分颓败与无助。
近处,在她跟前小几上摆着的七八样精美的菜肴全然未动过一筷子。
她怏怏的蜷缩在霞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听得脚步声传来,只平平的吩咐道:“把饭菜撤下去,我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哟!王才人,您这是怎么了呀?我这一路进来,就没听见这院子里有个人吭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处无主的庭院呢!”
安歌的声音一如往常一般的从容微带刻薄,王沅溪一听是她,立即翻身坐起,又手忙脚乱的伸手扶了扶早已歪在一旁的发髻,起身朝外面看了看,本想唤个人进来收拾了饭菜下去,再沏茶上来,没想到安歌却似看穿了她的想法,抢先道:“您躺着吧,反正咱们也不是外人。且放心,我随师姐进府来给王妃请脉,王妃听说您这两日都不怎么进食,便让我特地过来瞧瞧。”
安歌正伸开去抓榻上那柄绢扇的手忽然就顿在了那里,而后有些不敢信的问道:“当真是王妃——她让你来给我瞧病的?”
安歌一声轻嗤笑,摇头道:“徐王妃心善,这你也是素来就深知的。若不然,你以为你是凭的什么在这王府立足活下去,还平白无故得了才人之位的?”
被点穿真相,王沅溪有些窘困,旋即又双手合十握在胸前,低声道:“阿弥陀佛,多谢菩萨保佑,王妃她并没有厌弃我……”
心高气傲的安歌对她这等卑微的样子心里实在瞧不上,不过也不再揭穿,只道:“你以为王妃把你那条鱼给送回了水池里,就是对你看不上眼不再信任你了?真是傻。你要想想,前几日那章青鸾才刚走,她在王妃心里的位置,自然是你比不了的。可是如今她走远了,但我可知道,马上宫中就会另外再派两位女官过来服侍。这两人听说来头也不小,是当今后宫第一宠妃沅芷夫人的心腹,又是皇上也看得过眼的人。那手腕心机,比章青鸾也不逊几分。你要是再不争取一下,可就真的黄花菜都凉透了。”
这一句仿佛惊雷一般,在王沅溪耳中炸开来。她瞬时脸色惨白,追问道:“什么?你说宫中还会再派两位女史过来王府?这——这似乎没有先例呀!”
照规制,的确,亲王妃身边只能有一名五品女史,如章青鸾这般的,由徐老夫人举荐不经内府层层筛选的,本就已是破例中的破例。但如今沅芷夫人再派两位女史前来,用的却是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
安歌掩住嘴,笑得颇为有些促狭与嘲讽。
“哎呀我说王才人,您这脑子怎么就不能多往正道上想一想呢?想深一层,此事不是很好理解嘛!人家徐王妃跟湘东王成亲十年,如今都尚未圆房。宫中的娘娘作为王爷名义上的庶母,派个知人事的女史前来督促两位贵主早日完成天伦之礼。这等事情,放在哪一朝都无人敢挑半个理字。毕竟,天家以子嗣为贵,就连皇帝亲封的王妃,晚年也是要母凭子贵的。”
“可是——徐王妃她……她不是服了千金散,当时你师姐也说了,她日后必定子嗣艰难……”
王沅溪有些结巴的说完这句话,又见安歌再道:“是啊,可这千金散当时也是王爷同意我师姐才配制的。再说了,这药药性虽然霸道了些,却也不是什么红花之类的断子药。只要我师姐拿出看家本领来,要让徐王妃跟王爷生下几个小郡王小郡主的,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难事。”
说完,她又凑近王沅溪跟前,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看:“王才人,你的脸色并不好看,我能不能猜一猜,你这时候的难受,到底是因为自己注定不受宠的命运呢,还是因为其他的——”
哪知王沅溪却拼命的扭过脸,嘴里连声道:“你别胡说,我哪有什么难受。我只是觉得——”
偏偏安歌并不肯就此放过,竟伸手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强将其脸庞转过来面向自己,并逼问道:“你觉得什么?王才人,我得劝你一句话,在我跟前,不要装神弄鬼想着能糊弄人。你呀,还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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