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看着她,眼中的泪意被那一片珠宝金玉之光刺的生疼。忽然,听见旁边鱼缸内传来的一片水声,她正好趁势转过脸,看向缸中那尾养的圆润不已的鱼儿。
“还记得你那时候刚来我身边时,那天傍晚,我让人去叫你过来。结果天上下着雨,你在替我誊抄经书,然后我就去找你。”
青鸾也想起那个情景来,微微一笑,掩下心中疼痛:“是啊,那时候王妃心中不喜老夫人这个安排,却又推脱不了。于是想撒气在我头上,谁知道却被我轻而易举就说服了。”
青鸾说着,脸上还微微带出一点得意的神色来,被掌珠扭着眉头一脸唾弃道:“那还不是因为我那时候特别容易轻信人?哼哼,要换做现在,必然不可能。”
“是啊,王妃此后的确要对人怀有戒备之心了。这一层,也是我最最放心不下的。”
掌珠端起一旁盛鱼食的小盏,仍漫不经心的往里头撒着鱼食,眼见那鱼儿甩着肥硕的尾巴在水晶缸里游弋来去,方道:“你放心走吧,我已经修书给宫里,让她另外再给我择选两名女史。一位要跟你一样的心细如发,手腕过人。另一位么,则要的是武艺高强,能跟云镜一样,出手就能撂倒十个八个侍卫的。”
青鸾闻言有些讶然,而后迅速明白过来,却道:“可是她们未必会有云镜这样的忠心,所以——”
掌珠长叹一口气,会看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滚滚落下。
“我知道她们不会有你待我这样的好,也知道她们很难有云镜这样不二的忠诚。可是只要我还是徐氏之女,只要我父兄还手握兵权为国效忠,只要她还身居宫中仍得皇上的眷宠,那么,天下间便没人能把我徐昭佩怎么样。”
她咬着下唇,任由泪水成串落下,却没有伸手去擦:“姐姐,我总要自己长大的,我不能一辈子都躲在你的庇护之下。况且你也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有自己能选择的路途——你放心,内府那边,我也让她去疏通了。倘若你出去之后,遇到什么地方是自己很喜欢的,你大可以在那里留下来。我给你的这些钱财虽然不能让你一世富贵,但凭你的聪明才智,你是在哪里都会开辟出一方自己的天地的人。”
“掌珠——”青鸾再也隐忍不住,将她紧紧拢进自己怀里。不到片刻,两人皆已泪湿薄衫。
“姐姐,你去罢,不要总挂念我。也要相信,我会长大的,我不会再轻易受人伤害……”
青鸾取出帕子给她擦拭泪痕,自己默默收敛了一下泛滥的悲伤,点点头,道:“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会长大的。我只是怕你因为太善良,所以才会给人伤害你的机会。”
想一想,又道:“娘娘始终是你的生母,她也一直关怀你,这世间没有比母女更亲的缘分,所以,往后你要多体贴她,她也实在不容易。还有长城公主,你们是姐妹。我记得以前子蘩小的时候,也是——”
她说起妹妹,忽然又顿住。掌珠意会过来,轻轻问道:“姐姐,我一直不敢问你,在你心里,可有恨过你那个妹妹?我想,若换做是我,我是无法原谅和释怀的。”
青鸾当下并未做声,只是默默的将手中濡湿半透的帕子收起来,又不好仍放回袖中,便随手搁在案上。她盯着那方被叠的方方正正却仍显得有些软塌不成形的帕子,便如自己心中此刻的诸多感触一般,过后方道:“谈不上恨,我了解子蘩,她必定是喜欢极了,才会顾不得这么多的。可是我却有些担心她,她并不知道东宫的情形,便是殿下带她回了京城,到时候——”
“哼!那也是她自找的,也不想想太子是什么样的人。这十几年里,我只见他对你格外关爱,其余的,便是蔡妃嫂嫂,在他心里也不过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发妻而已。还有沈侧妃,她更是自找的。”
青鸾心知掌珠所言都是事实,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啊!她又怎么能不担心?
可是,于子蘩而言,似乎自己这份担心也是多余的了。但萧统既然答应会好生照顾她,想必,他是有法子能保全她的。
既是自己的选择,那除了她自己之外,又有什么人能帮她承受?
青鸾到底只是微微一笑,对掌珠道:“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而跟王爷置气,你也知道的,决定这件事的人不是他,所以,你不要误解他对你的心。”
掌珠心中一声苦笑,暗道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呢?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这一层,只是轻轻点头,乖觉而端庄的回道:“我会珍惜如今在荆州城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的,毕竟,这里又没有什么是非,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我指手画脚。便是逢年过节,也只有别人来朝拜我,我却不需要再朝谁跪拜行礼了。有时候一想,这不就是我以前期盼的神仙日子么?”
青鸾着她光洁面庞,两丸漆黑的双眸于灯火下熠熠生辉,一时间想起了从初识到现在的诸多经历,心中如斧锯刀割一般疼痛,话到嘴边,却唯有既浅又简洁的几个字:“那么,你要多保重了。”
掌珠将她送到门口,目送她背影消失在长廊深处。金萱颇为担忧的看着,也不敢说话。可是最后见掌珠并没有再流泪,只是缓缓的在脸上绽出一缕微笑来,在她伸手过来搀住她的右手臂间时,却被轻轻的推拒了。
掌珠转身,脚步平整的往屏风后的床榻走去。头也不回的吩咐道:“把这个鱼缸移出去,以后我屋里也不必日日剪花来插瓶了。”
金萱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先应了一声,而后小心的问道:“那这缸里的鱼呢?奴婢是将其放回去,还是——”
“仍放回原先王才人捕捞时的那个水池中吧,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
她说完这些,便伸手拢下了床上的纱帐,并道:“我累了,睡了。”
金萱便站在纱帐外,在半蹲下身将纱帐四处展平放下之后,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最后仿佛听见掌珠的呼吸声如入睡时一般的均匀平稳,方才无声的叹口气。
她将阁内的几盏烛火都吹灭,只余下屏风前的一盏夜灯,又叮嘱过值夜的侍女再三留神万不可睡死了之后,这才掩不住满心的失落与伤感,踩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檐下来。
庭院中花木簌簌随风乱影,而天边一轮圆月却全不知人间悲欢离合,仍沥沥如水,笼罩着天地间的一切。
月色如练,月华满袖,月华满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笼在石榴花上,整个天地间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华。
让她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梦中,可又无比的澄明,这一切并不是梦。
而在同一片月色中,青鸾慢慢的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她让云镜下去休息,而后将那只沉甸甸的小包袱放在膝上,反复抚摸着其中的内容,再回想着掌珠说的每一句话。残烛摇曳,无边的夜色从窗外欺压上来,将她剪裁成一片单薄的纸影,贴在了窗棂上。
而她便是如此,枯坐了一整夜,直到天明,东方既白。
荆州码头距离广州郡仍有水路近千里,在掌珠的叮嘱下,萧绎便顺着她的心意安排了陈霸先带着近百侍卫乘了一艘官船,前往广州郡南海码头。按照汪静枫事先设计好的行程,在她抵达广州郡的一日之后,内府近三十搜宝船将满载着各类珍贵物料与近五百名朝廷钦定的皇商,连同一千的海事将士一道,正式扬帆启程,开启此番海上商贸之征程。
而青鸾身上肩负的担子,不但是要作为采办香料的女官,将朝廷所需的香料按质按量采买入库封存,并且还要在经过波斯时进入王庭,为掌珠求取那一味波斯神药。
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一封沅芷夫人的密旨,此刻也正握在她手心里。
眼见她神色凝重,陈霸先有意替她开解一二,便道:“船已出了荆州码头,这会儿正行经长江最宽阔的一片水域,你要不出去外头看看风景?这时节,正是长江两岸最美的时候。”
青鸾朝他微微一笑,也并不推拒他的一番好意,便一道出了船舱。站在甲板上,一任江风拂面吹来,空气里那股微带潮湿和腥味的气息,让青鸾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陈霸先并不知道她此时对将来有何打算,却主动替她分析道:“你此番随内府官员一道出海采办,抵达广州郡之后朝中必然有所封赏,香料一项数额巨大,又素来要求严苛,因此照估算你最少也是从四品以上的女官。这一去时日不断,路上你要多加小心。”
青鸾心中泛暖,点头笑道:“你放心,有云镜随行,除非是真遇上海盗劫船,否则照计是应该平安无事的。”
陈霸先脸色有了微微变化,立即道:“此番出行官船一共有近三十艘,随船都有大内侍卫护船,所以肯定不会有哪伙不长眼的海盗赶来滋事的。”
说完又犹豫了一下,再道:“便是路上真遇到什么变故,以你的心智也足有能力应付。大不了破财消灾,总之性命平安最是要紧,其他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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