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清晰的知道,自己一定要留在这里,留在湘东王府。
夜色渐渐退却,天渐渐的明亮了起来,淡薄的春日暖意投在她冷透的身体上,如同万管钢针一齐刺下,由刺痛转为灼痛,灼痛又转为灼烫,直到最后好像是架在炉火上被烧烤一样。
她想叫人把四周的炭盆搁得离他远些,却怎么都没有开口的力气。在无穷无尽痛苦焦躁的辗转后,手心中突然有了一点惬意的清凉,让她渐渐安静了下来。
她隐隐约约记得那种感觉。
那一年的早春,她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姝君一起泛舟,那天有丝丝的烟雨,她们穿着绿色的蓑衣,迎面是清风,脚下是碧水,天地间那样的温柔,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
姝君侧过脸来,问:“阿姊,人说江南春如画,我想,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答:“我亦没有去过江南,不过建康的春日是极美的。”
于是在斜风细雨中,向她讲起了金粉六朝的沧桑,风帘翠幕的风流,以及满市珠玑罗绮的繁华。
她同她一样,自小生长在雍州,至于她所说的建康城的春日美景,还是在族中堂姐晋安王妃寿诞时隔着车帘远远见过的惊鸿一蹩。
而她说到了忘情处时,不提防蓑衣帽檐倾泻,而姝君则抬起衣袖,替她拭去了脸上沾染的雨线。
不知道那个不经意的动作是怎样在一瞬间平息了她心中的不满,继而让她欣喜若狂。
只记得在最后依依不舍的上岸时,她搭着姝君的手,许诺道:“那么,以后我们一同去江南看看吧。”
年幼姝君只懂点头,她柔软的手泛着微微的凉意,恰到好处的中和了她内心的燥热,就像现在一样。
因医女开的药并不见效,所以昨日夜间烧并未退下来。掌珠晨间起身后听说了,当即便皱眉道:“既吃了药不见好,自然要立即去请城中的名医来看才是。”
转头又问萧绎是否还在府中,得知王爷早一步已经出府,且昨夜半夜方归时,不由幽幽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水晶缸子里养着的那尾孤孤单单游弋的金鲤鱼。
而后掌珠亲临客舍,并让青鸾派人去请城中名医前来诊脉。自己则有些手足无措的在王沅溪床前站了一会,似嗅见空气中有股难言的气味,便对青鸾道:“让人开了南面的窗子,这屋子里味道怪的很。”
青鸾知道她素有洁癖,对任何不雅的气味都绝难容忍,当下便一面让人开窗透气,自己则指点着侍女在屋中燃起香鼎来,又取了一只香囊挂坠到帐勾上。
掌珠便是在她们各自忙碌时,敛衽衣裙坐到了床前绣墩中。被王沅溪骤然握住双手时,她也试图挣开。不过只是轻轻一动,却看见她紧闭的眼中流下了泪珠,于是放弃了挣脱,甚至还轻轻的握了一下她的手,以示安慰。
随后青鸾便知道,王沅溪只怕是赶不走了。不但赶不走,更有可能会在湘东王府长久的住下去。
只要她能让掌珠心软,能让掌珠喜欢——
如此一想,似乎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似乎从头到尾,便没有人将湘东王府的主人萧绎算计在内。
而无论王沅溪此前是否有精心谋划和推测,事实上,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她便已经成了一大半了。
春日多雨,又兼荆州城地处江畔,潮湿总与闷热相伴。匆匆骑马回来,风风火火如男子一般老练利索的安歌甫一推开自家师姐所在的那间静室时,迎面便忍不住脱口道:“师姐,你只怕五行属水,命中缺火,要多带赤金首饰压身,越大越重的才越好。”
赤芍正坐在案前翻看一卷医书,当即头也不抬回道:“你错了,我如今五行缺金——没想到师父临走之前会对账房早有交待,如今我能支取的,也就是自己的这点月例银子,还有,你先前办事时拿走的五百两,后头也要从我这里来扣除。正所谓五斗米折了腰,这可真是难看的紧。对了,你那边事情办得如何?”
安歌进门时身上已经被雨淋湿,当下二话不说,先褪了外头潮湿的罩衣,又十分豪爽的将中衣卷起来,人往架着香炉的榻上一坐,曼声道:“那还能让师姐失望不成?你只管放心,这丫鬟的把柄都握在我手里呢,她不敢不乖乖听话的。”
这方静内设在一楼,靠近庭院中的那一片梨花树,因而不比楼上的房间,总显潮湿沉闷许多。而室内陈设亦极为简单,除靠着东墙一榻之外,不过数签插架,窗边一案二椅,案上铺设笔砚文具,案旁两尊狮子出香,正袅袅吐着沉水香气。
榻旁几页朱窗洞开,可窥见殿外如晦风雨,夹着隐隐惊雷,天色已近墨黑,虽近处馆阁亦不可明白分辨。因那茶床低矮,设在地上,点茶时需跽坐,安歌便先捡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取了银锤将茶饼隔纸敲碎,又放入碾中细细研磨,手段甚是纯熟优美。
赤芍见状不由一笑,心也放下一大半来。随而后她细细碾研过后再加筛罗,自己转头看了片刻雨水,自觉凉风携雨丝入室,檐外水声潺潺,数日浊气一朝驱尽,不由叹道:“好雨知时节,又逢清明时节,真当洗涤万物矣。”
安歌碾好茶末,方笑道:“这还好雨?可淋得我一身湿透,也下得整个荆州城都跟盛在蒸笼里头一般,时还没入夏呢,扇子都能派上用场了。”
赤芍便看了她一眼,提点道:“你有些内盛火大,一会儿我让人给你煎一副汤药。”
安歌却道:“师姐你该知道的,我这是心病,心病哪里能用汤药来医治?”
关于安歌的身世,赤芍算是全门子弟中唯一知道些内情的人。不过她从小便是孤女,对父母亲人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眷恋,只是知道那是她的一块心病,便如身体上的病一般,未治愈之前总要时不时的发作一番吧?
而暮春,于医家而言,便是个看似美好,却有许多积年沉珂都会骤然发作的季节。
“我隐约记得,你家的事情,似乎便与王家有关?所幸现在他们也走到头了,只要事情一败露,我想,肯定会一一清算的。”
安歌看着盏中沸腾的茶汤,忽觉一心冰凉,喃喃道:“可就算杀尽了王家的人,我的父母手足……她们也活不过来了。”
赤芍见她难过,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正踟蹰无言间,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急促敲门,道:“赤芍师姐,湘东王府的人拿了名帖上门来,说是王妃要延请城中的名医进府为贵客看病,你看这——”
赤芍闻言,先与安歌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安歌则率先从榻上起身,不顾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却先开了一条门缝,径直将名帖拿进来,翻开道:“真是湘东王府的名帖,上面还盖了王妃玉章,啧啧,上门诊个脉而已,酬金百两,这手笔真不是等闲的阔绰……哎,师姐,我记得这位王妃可是来头不小啊!”
赤芍面上平静如常,心中却已掀起浩然大波。她起身来,接过安歌递来的名帖,双目扫过那上面朱印未干的小小印记,一字一顿道:“是,湘东王妃徐氏,乃东海徐门世家千金。她的兄长,如今掌兵二十万,乃朝中倚重的大将之一。更遑论,她的祖上曾有一门三公,于前朝当世而言,都足以与琅琊王氏并肩。”
“那么,师姐,这个名帖,你是接还是不接?”
赤芍看着安歌眼中掠过的探究,淡然一笑:“接,当然要接。旁的不说,诊金百两呢!我现下正穷的两袋清风,这等找上门来的好事,哪能不接?”
而安歌则随之也起了兴致,忽然道:“那我跟师姐你一块去!”
于是师姐妹两个,便立即收拾了药箱,由安歌改头换面,换上了医女的装扮,赤芍则青衣长衫,一柄宽大的油纸伞隔绝了天上落下的绵绵春雨,在上车时安歌收起伞来,放在车壁一角漏水,却见赤芍忽然用手按压眼角,遂问道:“师姐,你这是怎么了?有东西入了眼睛?”
赤芍摇头,颇为不适的叹口气,道:“不知怎么的,我眼皮跳的厉害。”
而后安歌便问:“左眼右眼?我听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那你肯定没听过,我现在是两只眼睛都跳。而且还止不住,真是奇了。”
安歌这才怔了怔,她在心内犹豫许久,方道:“师姐,我曾听周文育说起,陈将军在建康有位红颜知己。那人,便是徐王妃身边的掌仪女官,她姓章,名青鸾,据传,是个既美,又聪慧厉害的人。”
赤芍显见触不及防,抬眸时满目惊诧,就连追问内情都顾不上,只本能的道了一句简短的:“是吗?那可真是——凑巧了。”
安歌见她脸色瞬间黯淡难看了许多,自觉失言之后,也不敢再言语。
而赤芍亦不肯再问,只望着车外扯断珠帘般的潺潺雨幕,听凭雨线沾湿了自己阔大的衣袖,车内清雅的沉水香气息同样被雨打湿。这一种感觉,便如风雨入室,枕上生凉,无可形容,却又隐隐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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