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在王沅溪的屋子里坐了半日,外头便陆陆续续引了两三位大夫进来为她诊脉。而这些人无一都被挡在屏风外,由侍女牵了丝线悬在王娘子的手腕上,再由大夫细细听查。至于其他病况,也是退出内室之后,再由王沅溪身边的侍女转述——如此乏味而枯燥的陪伴,掌珠自然觉得有些显烦。
不过碍着情面,又不好走,总不能大张旗鼓的前来探病,不到半个时辰又将客人撂下了不管。且她面上装的云淡风轻,终究放心不下那病的神志不清的人,幸而在最感进退两难时,窥见屋后原来竟有一棵硕大的白玉兰树,更稀奇的是,这花树本是花期,如今却在簇簇往下落花。
掌珠便站在后院的窗前,看着那花从高高的枝节上往下坠。最后摸出了点规律,好像是隔半盏茶的时候,就掉一朵花下来。
她看的兴致盎然,直至金萱来禀告说:“王妃,请来了一位女大夫,是城中秦风楼的楼主,全门掌门人的衣钵。”
掌珠这才哦了一声,回转头,颇为意外的扬了扬眉,道:“荆州竟有女大夫?还是这般有来头的身份?那敢情好,既是女子,也不必避嫌了,你们让她进来便好。”
于是赤芍一入内室,便见屏风后徐徐迎来一位锦衣丽人。她起初有片刻的目眩神离,本能的便将掌珠当作了那位女史。然掌珠的气度形容与穿戴终究太过打眼,便是将其混在人堆中,亦可叫人一眼便识出不同的珠玉之光,那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度,只看一眼,便让她不由低垂了头。
而后又听有人提点道:“这是我们王妃,听闻先生医术高明,特地想亲见一眼。”
这一句倒像是救了她一命似的,赤芍瞬时觉得心中的绞痛与惊怕散去了大半,随后行礼问安,掌珠自是态度亲和,让金萱扶了她起来,又大致打量了一眼,颔首赞道:“先生清秀雅致,的确与俗世中人面貌风华大有不同。看来医者仁心,相由心生果然不错。”
赤芍这才总算抬眸,正正看了一眼跟前的这位出身尊荣的湘东王妃。不得不说,便是来之前在车中做了许多的幻想描绘,亦不如这一眼,带给她的震撼来的深透。
仿佛是醍醐灌顶,掌珠的美貌与雍雅气度,让她终于明白——原来世间真有人能美得不似凡人,便是她这杏林医者,也会本能的不愿相信,在这具如此精美的皮囊下,也生有如常人一般的五脏六腑,来日也会因生老病死而黯然褪色,也会皮肉腐烂,终究化为一堆白骨……因为若是那样,是多么的让人遗憾!
而她心中的感叹并未完结时,又再听见旁边有人道:“王妃,京中有信传来。”
随后,见一青衣宫装女子,珊珊而来。其时并未有人告知她的身份,但见她行至湘东王妃身边,两人一娇妍华贵,一素雅从容,却相得益彰,仿佛是红白两朵牡丹花儿并列,谁也夺不去属于彼此的光彩,却将对方映衬的更加别具光华。
要单说美貌么?自然,也是极美的人。能跟徐王妃这样的倾国容色站在一起,也丝毫不显黯淡的,当世亦无几。
于是那一瞬间,她的心就沉入到了谷底——窗外雨声转为骤急,潮湿氤氲的水汽似乎溅落进她眼底,赤芍微微仰起头,几近认命的想着:原来她是这样的。
而青鸾却显然对眼前这位神色过于冷淡的女医先生并无多少观感,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之后,便礼节性的点了点头。得到对方同样的颔首为礼之后,掌珠已然开口,道:“金萱,请女先生先喝口茶,再为王娘子诊脉。”
“不必了,还是先看过脉象,再喝茶也不迟。”赤芍这话本是无心,她只是惯常如此。于医家而言,自是看病救人最要紧不过。
而听在掌珠和青鸾耳中,却隐约就生出了几分崇敬之意。青鸾随后发现她衣裙袖袍角上都有些许水痕,便道:“女先生医者仁心,我们便将王娘子托付与你了。”
而后下去时才轻声吩咐人为她准备更换的衣衫,烹以祛湿之白茶等细项。掌珠见她如此周全,遂问道:“你对这位女先生印象颇佳?”
青鸾摇头,如实道:“我实话说,之前曾听闻全门子弟在荆楚一带,积年便以重金售卖各种丹药敛财,心中只觉杏林世家如此行径,当真该不耻亦不屑。但今日见这位秦风楼主,却以一面之缘打破了我之前的成见。或者世人所言,未必是真。又或者,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她便真是这样的人。”
掌珠不知其中内情,只道:“那我也实话与你说,因她与我们一样同是女子,我这才对她格外的青睐。不过要看她担不担的起这份青睐,还是让她凭医术来为自己和全门以正视听吧!”
所幸赤芍不曾在医技上出过纰漏,见病人始终高热不退,她果断拿出决断,问向屋内服侍的侍女:“不知道王府可有冰库?而今是否又有藏冰?若有,请速速取两块来,以丝巾包裹覆在病人额前,如此方可先消内热。否则,再拖延下去,只怕后果十分堪忧。”
当时屋内之人,除却金萱之外,无人听过以冰块去热的法子,都是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而金萱便道:“请先生稍等,奴婢这就去回复我家大人,稍待她回话。”
大人?想必,指的便是那位章女史吧?——赤芍一番忙碌之后,连气息都稍显混乱了。唯有此刻,听见这一句,倒瞬间又安宁沉静下来。
见她脸色有些恍白,安歌不忍,便道:“师姐,你去外面喝口茶稍作休息一下吧,这里由我守着便好。”
赤芍便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起身,从充斥着浓浓药味的暖阁内步出外头的花厅。见四下窗棂洞开,又见风穆穆,雨融融,春过江南闲庭院,满园春花齐绽开,却微带上一丝苦涩奔涌在心头。
这一日的晨间,雨便丝毫未曾歇过一刻。王沅溪醒来时,已将正午。见她虚弱的睁开眼,整个人都因这一场高热而瘦的脱了形,围拢在周遭的人却齐齐松了口气,唯有安歌见她翻皮的嘴唇不停的颤抖,便凑上去问道:“要喝水么?还是要什么?”
王沅溪却只是摇头,并转过头脸来,四下焦急的找寻着什么。直到金萱闻讯入内,示意众人散开,才道:“王娘子你可算醒了,我家王妃先头在这里守了你半天,这会儿才回去用午饭呢!你放心,奴婢这就去回禀王妃,想来稍后她还会再来探望你的。”
见王沅溪脸上的焦色瞬间消失,而后沉沉的阖上双眸,安歌似有所悟。加之金萱临走前又道:“娘子既醒过来,便请稍稍进些清淡的饮食。回头王妃再来看你时,也好有力气可以说两句话。
余下之人不敢大意,便过来向赤芍请教该备些什么饮食。赤芍也不嫌烦,亲自至厨下指点了厨娘做了两三样药膳,又看过早已熬好的白粥,却见早先做好放在一旁的几碟子小菜,内里都不是荆州菜式,方问道:“不知道小娘子是哪里人?我见这小菜里头都有牛羊肉发物,这些都不能端进去。便是好了,也要隔些时日,才能少量吃一些。”
厨娘本是晋安王府指派来的,当下便答道:“我家小娘子祖籍雍州,咱们那边的小菜皆是如此,若无牛羊肉反倒不成个样子了。”
赤芍方哦了一声,心里更是疑惑——照说这生病的小娘子祖籍雍州,那便是与湘东王妃所在的建康城相隔数千里之远了。而两人到底是何关系?看她生病,徐王妃也焦急关切,只是病中的王娘子细看之下,无论颜色还是气度出身,都与之相去甚远……
亏得带了安歌一道随行,她这一味藏在心里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答案。因医术高超而被徐王妃赞赏,赤芍与安歌便在掌珠的盛情与上天的留客大雨中,在客舍花厅用了一顿颇为丰盛的午饭。
饭后雨停,师姐妹二人便借着消食,由侍女领着,在附近的花园中散了散步。
雨后随处可见落花满地,浅红的、淡紫的、鹅黄的、雪白的,落花们纷纷扰扰,铺满了青苔探生的砖地,以至于引路的侍女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的提醒道:“两位先生留心脚下,这边青苔生的厚,仔细滑倒。”
随后话音未落,自己倒先重重的摔了下去。安歌连忙快步过来将其扶起,又塞给她一只小瓶的药膏,道:“姑娘可先回去更衣,这里有一瓶止痛的伤药,抹上之后便可消除疼痛。我们便在此坐一坐,等你回来我们便该去向王妃请辞了。”
那侍女摔的不轻,身上脚上皆一片火辣辣的疼痛。这还不算让她害怕的,她怕的是王府的规矩——如此失仪,若叫管事的知道了,必会罚她月例或是抽手板。当下含泪谢过之后,便拖着皮肉疼痛的身体,快步回去下房中更衣涂抹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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