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公主, 嬴侍卫说他一会儿过来。”
来偏殿报消息的, 是三哥替宋卿好买下的那个小丫头, 黄鹂。
据说临走前, 宋卿好怕黄鹂不知怎么对付我, 特意给她留了个锦囊:若公主有任何撒泼耍混的反常行为, 去找嬴侍卫。
当然, 那日我还不知内情,遂作威作福地吩咐小丫头:“嬴侍卫要来是吧?”顿了顿,又哼:“你速去寻幅竹简和笔来。”
实则猜到嬴子期这一来, 肯定有灭我威风的话要讲,赶紧先下手为强,叫黄鹂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记录下给三哥看, 回头叫他尝尝厉害, 否则真当我堂堂皇女好欺负!
尽管我若真介意,大可一句话将他逐出王府。可明明一声令下就能成行的事, 我却绕了八百个弯将它弄复杂。
那只能说明, 我并非真的介意, 不过被他训了拉不下脸, 想等一句道歉。
说曹操曹操到, 黄鹂刚找来竹简和笔,嬴子期就端着两菜一羹徐徐而入。他身量高高, 将外间日头遮去大半,半扇修长的玄色阴影投在我眼帘。
“殿下已出发前往东边, 公主还在怄哪般?”
见他, 窗栏边的我微微调整姿势,改为撑着榻梁、双腿悬空,却连一眼都不愿施舍过去,只颐指气使地对着黄鹂方向:“记下,嬴侍卫举止冒犯,并未向本宫行叩拜之礼。”
而后挑衅抬头。
嬴子期与我四目相对,下意识皱眉:“又想昨日重演?”暗指他拍我腿弯的事。
“记下,不仅对当今公主施加暴力,还企图继续施加。”
“应扶苏——”
嬴子期连名带姓叫我,显然很不耐烦了,我却心旷神怡:“再记,直呼本宫名讳,按罪当诛。”
那人总算被我骄傲的口吻刺激到,直冷笑,“好,行。既然公主条条都想依着规矩来,我也就懒得再陪你玩虚的。”话撂完,提步往外走。
多不容易将人等来,我岂能松手,赶紧丢脸喝住:“站住!谁允许你离开了?你上哪儿?”
前方人头也不回,“收拾东西,请辞。”
我一向被赞姣好的面容顿时扭曲,声调扬高:“你把王府当酒楼?来去如此随性!你若真想离开,那也得等三哥回来亲口答应。现在王府的安全你全权负责,嬴侍卫说撒手便撒手?!”
“属下向来不负责任,留走随心,只怪公主识人不清。”
也是,他连好好的家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还在乎王府?
“来人!”
我怕他真一去不回,心头紧紧的,开口想找帮手,岂料那道声音更难耐。
“公主有本事便拦,却别怪属下没提醒,你们王府侍卫全舍了也不够我练手的。”嬴子期侧过脸来,线条冷峻,顺便将门口碍路的凳子踢远些,看起来是真动了气。
我的气焰被他一压,立刻此消彼长,低迷下去:“你……”
不由得眨眨眼,表情忒不自然,好半晌才细声细气道出后半截。
“那至少在你走之前先告诉我,匕首伤口处理好了吗。。”
玄衣男子放空一瞬,好似没想到我话锋转得如此之快。待反应过来,面部线条终于融了。
他步子一转,重新朝我走来,将盛着饭菜的碗碟重新往我面前推:“属下并不想为难公主。你听话,我交差,互不添麻烦不是很好吗?”
我委屈得“哦”一声,“用膳就用膳,发什么脾气。”明明先发脾气的好像是我。
嬴子期这次没与我计较,甚至看我还没动手的意思,主动夹一筷子菜肴送到我面前,目光沉沉:“把嘴凑过来,总会吧?”
然后我就跟扯线木偶似地,他喂一口吃一口,连频率都没变过。
也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怎么,沾到油腥的我越吃越香,直到嬴子期忽然放下碗筷,急得我主动张嘴催促:“别停啊,啊——”
气氛一下因我讨饭的表情完全变轻松,他懒懒将另个小碗的边缘捏住,递到我嘴边,疑气带笑:“光吃饭不喝汤,不噎得慌?”
我看来是真饿了。眼下他递什么就喝什么,猝不及防被烫一嘴,看那只手又微微往后缩:“烫?”
你说呢?
含羞带怨的一句差点脱口,而后反应过来黄鹂从始至终都杵在一边看好戏,并听从我的吩咐记录下我两的对话。于是我脸一赧,不自在地偏头将她赶出去,“可、可以了,退下吧。”
但我没想到,黄鹂这丫头很认主子。等宋卿好一回府,她就迫不及待向她汇报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包括我绝食这段。
“哦?嬴侍卫哄好的?怎么哄来着?”宋卿好问。
黄鹂便献宝地翻出那幅竹简,展开递过去,听宋卿好娇着声音念。
“我走了。”
“别走。”
“张嘴。”
“啊——”
“烫不烫?”
“你自己不知道?”
“现在呢。”
“快点啊——”
宋卿好本还神态悠悠,看了一半就咦啊咦地将竹简扔回给黄鹂,神神叨叨自语:“我怎么老觉得自己看了一出不太正经的戏本呢……”
黄鹂这丫头,就不能每句话都记清楚吗?气死!
真实情况是众人退后,嬴子期便将汤碗放下了,起身抄手问我:“公主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了么。”
原来他早就看出我是因为脸皮薄,才故意找茬逼他妥协。
但那时的我还不知,妥协二字对嬴子期来说意味着什么,想他不过是带点江湖游侠气息的武功好手。反正在黄鹂和其他下人眼前赚足面子后,我总算心满意足,自己开开心心捧着碗不经意问:“嬴侍卫目毒,做个王府护卫太可惜了,不若我去向父皇请命,给你个一官半职?”
然后我不知哪句话又惹到他,导致他脸色几变朝外走,“我执勤去了。”再没回头。
☆☆☆
三哥带领的精锐是暗地行事,明面上则由新晋的荡寇将军乐阈挥军前去营救。
乐阈年纪轻,经历经验却不比某些老将军差,把握确实大。可三哥既然出了面,为保万无一失,他决不允许意外出现,这才亲自走一趟,去了匪寇的老巢,虎泉山。
没料乐阈和他想一块儿去了,乐阈安排兵分两路,自己领着一部分将士直接攻上虎泉山,和应逍等人狭路相逢。
见宋卿好,乐阈怔,再见她一身雪衣和精致披帛,眼睛都直了,尽管她的细手正牢牢抱着那人的腰。
“参见殿下。”乐阈的眼被那双手刺痛,很快反应过来,下马叩拜。
应逍没错过对方眼底的痛意和失神,紧着缰绳不动声色,“乐将军不必多礼。”
乐阈直身,惶惶看看他,又轻瞄宋卿好一眼,“殿下此番前来是?”如果没记错,圣上的旨意只吩咐了他带兵,没提这茬。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本王念弟心切,实在坐不住,方才——”
后面没再说,静静看乐阈反应。
若他言辞有任何出格,无忌的剑第一时间就会弹出去。宋卿好抱着应逍,甚至能感受到他周身肌理陡然散出的狼息,想也未想翻身下马:“乐将军并非多舌之人。”
她难得不理智,只因乐阈对她而言,恐怕是这世上仅有的“家人”了。
乐阈不傻。
这荒郊野岭,且不说他的招式能否和应逍匹敌。哪怕能敌,纵眼全场,谁又敢与皇子动手?资要无忌一声令下,乐阈的项上人头说丢就得丢。甚至生后落不到好,被安个什么围援失败暴尸荒野的罪名。
“臣领兵向东,途径京师大道时偶遇殿下。殿下闻变忧心过甚,不顾生死随行营救。此等手足情谊,感天动地,臣哪有多嘴的余地?”
闻言,无忌的手总算离开武器。宋卿好则长舒口气,硬着头皮顶住应逍的审视。
有了乐阈军队加持,攻上虎泉山的计划进行得更加顺畅,比原定时辰少去大半。
等我军越杀越勇占了三两山头时,应逍下令按兵不动,冲第二座山头的霸王点点下巴:“速去告诉你们总领陈震,就说是我应逍砸了他的山头,叫他亲自出面来谈。”无忌朝那霸王扔出一记录着军营驻扎点的图,跟着下山去了。
任谁都看得出,应逍此举不过敲山震虎,并没真心想绝了对方的路,似乎和那叫陈震的有点渊源。
期间宋卿好手痒,也对付了几个嘴不干净的,拂拂雪衣颇为惋惜道:“既然圣上将知此事,何不整窝端了,殿下还能讨个好?”
晃晃日头下,少女遥遥立在山巅,额头光洁饱满,引应逍瞳光微沉。
“要向父皇领赏何必大费周章,将你杀了效果一样。”
宋卿好一步步过来,“我不同,我是良民,被你们害得家破人亡。殿下若再打我脑袋的主意,是不是太不近人情?”
“他们和你没什么不同,都是良民,被这世道弄得朝不保夕。我再手起刀落生杀予夺,才是真正的不近人情。”
原来虎泉山匪寇的成员大多是奴隶出身,被土财主剥削劳力还用酷刑,他们的头头陈震,便是揭-竿起-义反土财主的先驱。都过惯了苦日子,比一般土匪有原则,打家劫舍的事儿虽然经常做,但对象都是曾经欺压过自己的财主,并未动平民。
然财主的利益被侵,就牵连当地官衙的骨头和筋,于是当地的芝麻官便乱造条条十恶不赦的罪名,呈达天听,以至于父皇多次动肝火,要派兵剿了虎泉山。可虎泉山易守难攻,若非应逍熟悉地形,恐怕攻上山头也不易。
至于他和陈震的渊源——
这糙汉子曾被二哥逮到,却一不小心叫应逍给设计放了,于是陈震欠他一条命。
日头刚下,篝火初生,远远已传来马蹄声。
很小的一阵,代表来的人不多。
宋卿好起身遥望去,发现驰骋而来的居然只有一人,想来就是那陈震无疑,真真地雄心孤胆。
乐阈怕有异样,也佯装起身探寻,却是若有似无挡在了宋卿好的前方,为她竖起城墙。
应逍单手负着,不知看见了这幕还是没看见,陈震整个人已腾下跪他:“草民叩见殿下。”规规矩矩的,倒不像土匪头头了。
无忌和他应该也有过交集,笑他:“不怕将你烤了吃啊?”
陈震挠挠脑袋,“殿下要烤我何须等到今日?”说怕带的人多引起注意,给应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讲到这里,宋卿好努努嘴不乐意了:“陈首领这话忒虚伪。若你真仗义,怕给殿下惹麻烦,就该管好自己的手下循规蹈矩,怎地处处兴风作浪为难殿下,还困了他的皇弟,当朝五皇子?”
似真似假的一句却戳到陈震脊梁,露出微微生气的表情,“姑娘什么来路?”
三哥瞧了瞧气势不减的宋卿好,忽然开怀笑。
“她啊,和你一样——”
“一心想翻天的同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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