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周汀予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以至于翌日醒时昏昏沉沉,腰酸背痛。眯着眼睛探了探旁边的被褥,发现,何以唤已经离开了,离开时还不忘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周汀予草草穿鞋下床,顶着一头鸡窝搜到桌边,不出所料,桌上果真躺着何以唤留下的字条,是与昨晚那一样的灵动有力的瘦金体——午时三刻,清风自来,不见不散。
这家伙,还算言而有信。周汀予心里莫名窃喜。继而喊来伺候的丫鬟,想精心打扮打扮,如此一来,也算不给何以唤在心上人面前丢人。
"怜儿,现在什么时辰?"周汀予随口问。
"少爷,午时刚过。老爷吩咐了,不在府上用午膳,叫少爷不必等他。"这个叫做怜儿的丫鬟约摸十五六岁大小,口齿伶俐,也生得伶俐。
"什么??这么晚了??!"周汀予瞠目,"快快快,拿套好看的衣裳,本少爷今日赶时间!"
周汀予佩服自己能睡到这么晚,麻利洗漱完,就开始的瞎捣鼓自己的发髻,可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吧真不假,发型是越弄越像乱糟糟的鸡窝。
"少爷,这套苏白鎏金广袖衫是前段时间相遥公主送来的,说庆贺您弱冠之礼,您觉得行吗?"怜儿端着衣裳,看到自家少爷一头鸡窝,甚是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道:"少爷,还是让奴婢来吧。"
周汀予叹了口气,放弃挣扎,看着铜镜中的怜儿娴熟摆弄自己的一头黑丝,只三两下功夫,一个精致得体的发髻跃然眼前。便感叹道:"这种梳头扎髻的活,还是得姑娘家家来做,换了我,可能一个时辰也搞不定它。"
怜儿笑了笑,活泼的语气中夹杂着点点落寞,"少爷总会娶亲的,到时候少奶奶进了门,少爷就再也不必为此发愁了。"
周汀予语塞,"娶亲"这个词对他来说很是遥远,年甫弱冠的他,还真真未想过娶妻生子的终身大事。说是自己还没散漫够不愿耽误他人韶华,也是多年来还未曾遇见那个命中注定的人。总之,娶亲这事他不急,他爹周成旭更不急,暂时提不上日程。
尴尬之余,记起时不我待,周汀予赶忙说到:"衣服给我,你下去忙吧。"
清风自来,是琼之最大的酒楼,也是文人缙绅最爱的聚集地。
周汀予火急火燎赶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三刻。他并非清风自来的常客,不仅因为这儿距离国舅府太远,更因为受不了这儿某些文人的惺惺作态——或附庸风雅,或无病呻吟,一股子酸腐气。于是,踏进清风自来后,一边四处寻找何以唤的身影,一边暗自鄙夷——何以唤啊何以唤,你果真什么都不懂,见面地点选得徒有其表,我是一点也不喜欢。可是他忘了,何以唤是来见心上人的,应要求顺带带着的人,哪有什么资格挑精拣肥。
他俩很熟吗?并没有啊!
清风自来是经典的四合样式,高三层,每层都设有雅座,梁椽雕花,门窗镂空,位于中央内栽有高大葱郁的刺儿槐,它白嫩的花团簇着,开得正盛。
"周公子,这!"周汀予刚拐上二楼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刹那,他心里突然突突突地响起来,他也琢磨不清为什么这时候会小鹿乱撞,这感觉令人太奇怪了,就是这么,霸道地,毫无征兆地,心跳加速。他此刻很想扭头搜寻声音的主人,可那种犯了错怕被当场抓包的窘迫感又在内心滋生。像是病了痴了傻了般,周汀予又慌了神。
"周公子?"是手心的一片冰凉,在周汀予肩上蔓延。
"……"
"周公子?"搭在肩上的手晃了晃,整个身体也晃了晃。周汀予一个激灵,强行告诉自己,保持镇定,要保持镇定。
"是…是何…何以唤呐……"周汀予扯出一个笑脸。
"周公子,来,这边坐。"何以唤身上的伤明显已无大碍,心情也是欢喜得很,说话的声音跳动着,像极了雀跃的音符。
是啊,毕竟是来见心上人的,能不开心吗?他的心上人啊,必定是个温柔可人的好姑娘。
两人在方桌上坐定,勤快的小二立马把酒菜一一端上,不一会,各色佳肴散着腾腾热气,占据了桌面的大片江山,不难发现,何以唤手肘旁,摆着一个丝带捆装的群青色纸盒,精美体面,一看就是送给心上人的物什。
"那是什么?"周汀予调皮,明知故问。
"礼物。想看看吗?"何以唤倒是大方得很,一点神秘感不留,递了过去。
周汀予一点不客气,三下两除二就把盒上的蝴蝶结拆了,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柄楠木铜镜,背面细雕连绵山水图,正面嵌入椭圆镜面,镜面里正清晰映着周汀予的面庞。无意间又想起悬在何以唤腰间的折扇也是楠木材质——原来是求一个成双成对啊,为这礼物,这个呆子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吧。周汀予这样想着,心中有一股羡意油然而生。
将东西妥善包好后,两人又聊了些琐碎的趣事儿,捧腹之余,是光阴不留情——未时已过,却不见佳人倩影。
桌上佳肴还残存少许温热,周汀予却无心动筷,"你心上人还没到?"
"我也不知,有事耽搁了吧。"何以唤垂下眼睑,失落之色溢于言表。
"这样啊……"周汀予向来不会安慰人。
"周公子,我本就一无功名二无利禄,家徒四壁的,如果我再做错了什么,他是不是就会顺理成章放弃我?"何以唤抬头望向周汀予,眼神中透着悲戚,活像个小可怜。
"不会的,你别这么想,功名利禄可以争取,你现在没有不代表你以后没有,如果犯了小错改正就好,琼之的姑娘哪会这么没有远见。"
"这样的话,她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我的功名利禄呢?"
周汀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呸呸呸,不会安慰人还要瞎安慰,现在倒好火上浇油了吧。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没理由放弃你的,哎不对不对,我是说,她是喜欢你的……"
内心抱头叹气,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啊!
"来,喝一杯。"
小巧精致的墨绿色酒杯随声靠过来,周汀予没时间反应,拿起自己的杯子下意识碰了一个,然后一口饮尽——嘶…又烈又辣…是好酒……
周汀予这口酒劲还没过,何以唤就兀自又豪饮一杯:"其实我不想的……我不知我来找他是对是错……"
"我犯了大错,不知他会不会原谅……"嗫嚅间又是满满一杯。
这些年他一直谨小慎微,很久没这样放肆喝过酒了。为何而醉?是孤身只影太心酸还是久别重逢太欢喜?借着这个机会,何以唤难得不愿清醒。
周汀予没听清何以唤说了什么,光瞧他杯杯下肚,借酒消愁,伤心得厉害,自己心里就莫名紧作一团。他不懂如何安慰,只得硬着头皮夺下他的酒杯,能挡一杯是一杯,毕竟,小酌怡情,大醉伤身,一副书生模样的人儿,说起话来都文雅孱弱,哪里喝得了这么多烧喉的烈酒。
断续抢了五六杯,周汀予本是白皙的面颊染上绯红,微醺间看见对桌已酩酊大醉的何以唤,正枕着手肘趴在桌上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何以唤?"
"……"
"何以唤?"
"……"
"这就醉倒了?"周汀予也喝多了些,开始不胜酒力玉山倾颓,他脑内胀胀的,思绪也有点乱飘,自言自语道:"果真是读书人啊,几杯就倒,不就一个姑娘嘛,颓废成这样,至于吗?你来,我给你介绍,琼之好姑娘遍地都是,你喜欢什么样的,就跟我说,包在我身上,绝不拖泥带水!"话音刚落周汀予还郑重其事地拍了拍胸脯。
"…汕垠坊…"酒后的何以唤含糊不清吐出三个字。
"哪?汕垠坊?我家?你,你心上人和我是邻居啊?"
"……"
"还是邻居啊,何以唤你可真会挑…"周汀予夸张地摆了摆手,却因酒后重心不稳,差点把自己甩出去,还惊了邻座的客人一惊。"罢了罢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改日,改日我就帮你问问……"
……
国舅府小厮顺子找到周汀予的时候,周汀予已经趴在桌上睡了好一会了。
"少爷,少爷醒醒!"顺子轻轻摇了摇主子的肩膀,"公主在时禄侯府呢,说是陆少爷有消息了。"
"啊,陆今?!"周汀予瞬间惊醒,双眼聚焦后扫视四周,发现何以唤已经走了,并且没给他下只言片语,唯有那个群青色的纸盒像被遗忘般,还静静摆在原地。
睹物思人,他许是不想要了吧……
"少爷,我们快走吧,公主等着呢!"顺子心焦,公主命他尽快找到少爷,他实不敢出分毫差错。
周汀予酒醒了大半,委实不想耽搁,想也没想就一手抄起纸盒,风风火火地和顺子奔向时禄侯府。
时禄侯府中堂,还是那些人,陆炀,相遥,刚赶到的周汀予和他一边立着小厮顺子,以及幂篱遮面的,那个陌生人。
"侯爷的奏本果真全面,从南至北,网罗天下。"周汀予到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出自蒙面人之口,他声线依旧低沉,只是这句夸赞,明显带有调侃的意味。
陆炀虽是武将出身,却在文官方面也有所涉猎,昨日匆匆进宫,大监草草整合的奏本也不知有无纰漏。但此刻他无心驳斥这话中玄机,只问:"先生可有发现?"
"有。大成国北境边缘有一莱胡县,其地方官员最新上表说,县内巨贾徐守盛之子也失踪了,徐守盛找寻无果,上府衙又哭又闹,求莱胡父母官还他一个公道。"
这话一出,周汀予竟发觉蒙面人言语间态度好了不少。而陆炀皱了皱眉头,道:"人口失踪这种事,日日都有,徐守盛家的有什么不同吗?"
"莱胡县令,王植,这人进京上访时我见过几次,是个清廉公允的好官。"相遥回忆着,"让我印象颇深的是,他两年前紧抓面圣的机会,将莱胡县久旱的民生疾苦头头是道,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陆炀认同相遥的判断,"对,所以莱胡县一直很太平。"
"那就是说,徐守盛儿子的失踪案,很棘手,棘手到王植都要向朝廷搬救兵?"周汀予也跟着推测,"王植解决不了的事才会上表,说明这个失踪案也是个例,是个例的话,和流水村少女失踪案不一样啊…"
"道生一,一生二,凡事总有个开始。"蒙面人跟他解释,"奏本上有记载,徐守盛之子徐宗尹,年二十,好读书,无不良嗜好。"
所以人好像都听出了端倪,开始背脊发凉——陆今,年二十,好读书,无不良嗜好。
一模一样。
"流水村有如世外桃源,莱胡县也是民风淳朴,一个极南,一个极北,一个及笄少女已然悉数失踪,一个弱冠少年刚开始失踪,一切都完美对应,可中间却相隔了近一个月。"蒙面人好像把双目眯了起来,气氛也变得有些诡异。"就算莱胡县大治安严,收集目标不易,可为什么要相隔一个月这么久,恶人行凶多求一个快准狠,难道会想空出一个月来给他人有机可乘吗?"
"你是说,流水村和莱胡县的失踪案是一人所为。"相遥除了为陆今心慌,也早已忿忿然,"何人如此猖狂,连环作案,视我朝法纪为无物吗?"
"公主,一人之力,可扫荡不了南北两地。"蒙面人背手往前走了两步,抬眼望着侯府内四角的天,"是一个组织。还不是凡俗组织。"
陆炀道:"此话有理。凡人作妖,多为敛财。将我府世袭的挂穗系于木桩,绑架巨贾之子,却不勒索重金,种种形迹表明,来者另有所图。"。
周汀予有点纳闷:"可是是什么组织呢?那些叫的上名的帮派,不过是一群棘手的江湖人,难道真有妖魔不成?"
蒙面人道:"成功修成正道的人虽寥寥无几,但是的确存在,修歪门邪道走火入魔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呢?只是也很少罢了。这些人不以真实面目游荡在人间,又不大张旗鼓宣扬自己,你们不知道再正常不过了。"
"那先生可知是何组织?"相遥迫切地问。
蒙面人想了想,道:"早年修习,看书时曾翻到过一篇关于'冥堂无界'的文章,书里描述无界堂常隐于世,不鸣则已,鸣则浩劫丛生。要破案救人,无界堂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顺势推理,往往会离真相越来越近。
琼之的四月,天已逐渐回暖,有时一场春雨倾盆,不由分说就把污浊的、腐朽的、见不得光的脏事,一一刷洗,剩下的皆是一尘不染,光洁如许,清透澄亮得让人误以为世间本是如此。
看啊,南飞的雁儿又一排排飞回来了,归途路过时禄侯府的上空时,会不会发觉这儿少了一个人呢?
"不是往南就是往北,陆今没跟你提过他要去哪吗?"相遥突然问周汀予。
周汀予仔细回溯各种细节,终于灵光乍现——"说过!不是明说,但八九不离十。他年初得了一卷水墨画,我当时觉得图样好看,便问他画的是哪,他告诉我是仙山当归,还说那里是他的心之所向。所以我想他是不是去找当归山了?可这天底下哪还找得到当归山啊?当归仙首的故事我都听过,他们门派不是几百年前就灭绝了吗?"
"这就通了。"蒙面人当机立断,"虽然不知道详细位置,但史料记载当归在北。陆今去的就是当归山,但他没能如愿找到此山,才误打误撞入了莱胡,其实,"他顿了顿,好像说出真相前有些于心不忍,"陆今才是极北莱胡县失踪的第一个弱冠少年。"
中堂内,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局外人自然不含悲喜,打破沉寂道:"快的话,莱胡县该又有新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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