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今回了国舅府以后,一言不发,直接去了周汀予处。
周汀予还没醒。何以唤看向陆今,神色里好像有几分恻隐。
陆今摸了摸额头的伤,对何以唤道:"这副皮囊已是毁了。以唤,我想借你一把火。死后,直接将我烧了吧,倒也算干净。"
闻言,何以唤犹豫了一会,眉头微皱,道:"陆今,若救汀予需要魂魄,我也有。"
陆今摇头,笑道:"魂魄是个好东西,但要解汀予的毒秽,魂魄没用。当初知否给我的是万山生气,只有万山生气才能净化毒秽。"
何以唤无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即使是生离死别之际,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总希望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陆今不死,周汀予也可恢复如初。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听陆今踌躇着道:"以唤,还是这样吧,将我的骨灰带一些去故土西域,埋一些在琼之城,剩下的全从当归山顶洒下,如此一来,我即可回家又可时常同你们在一起。"顿了顿,陆今郑重其事,道,"以唤,你和汀予一定要好好的。"
何以唤答应他,"好。"
"好",这也是他对山灵、对陆今说的最后一个字。
继而,陆今将万山生气悉数渡给周汀予,自己恍一下,形容枯槁,肌骨如柴,仿若油尽灯枯。
他慢慢闭上眼睛,嘴角攒着一丝笑意。
他说,这副皮囊已是毁了。
他说,他才是该赎罪的那个,死得其所,他很快乐。
何以唤不由得眼眶发酸,却终是扬起一把温暖的火,覆了上去。
当初在当归山顶,他唤他一声小老弟,陪他走过一段单薄无依的岁月。如今,他希望,他能走得安详。
火势没有惊动任何人,便默默消了,何以唤找出三个白玉瓶子,瓶身尘埃不染,一如生前干干静静的陆今。
骨灰,捧一把回故乡,捧一把留琼之,捧一把散当归。
何以唤依他所愿,分瓶装好后,房内整洁如初,看不出有人来过,更看不出有生命终结于此。
这时,周汀予也醒了。
他问何以唤:"怎么还不动身去当归山?"
何以唤顿了顿,将手里的白玉瓶子全部递给他,道:"汀予,这是陆今,他救了你。"
周汀予拿过冰凉的瓶子,讷讷地看着他,不可置信道:"这是陆今?"
何以唤:"他托我告诉你,他要赎罪,死得其所,他很快乐。"
"不是说我的毒没解了吗?"周汀予死死地攥着瓶子,嘴唇发白,眼眶发红。
闻言,何以唤只得捏谎:"安先生后来想到的偏方,陆今说他很想为你做一些事,汀予,你怨我吧,我没拒绝。"
"这不干他的事啊……他真的是太傻了……"周汀予闭了闭眼睛,眼角有泪淌下。
何以唤沉默,依旧不知如何言语。
……
而后,大病初愈的周汀予在自己小院的树荫下挖了一个坑,把一个白玉瓶子轻轻放了进去,盖上泥土,祈祷里头的人逃离俗世,永久安息。
此时,安止步走了过来,他身后是安雁与已然清醒的相遥,相遥很憔悴,一来就难堪重负般,跪倒在树荫下,不顾礼仪与体面,放声恸哭起来。
周汀予背过身去,陆今没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相遥姐姐,只把另外一个白玉瓶子交给同样泪如雨下的安雁,道:"以唤告诉我,陆今想去西域看看。小雁,你也很久没回过家了吧。你带着陆今,一起回家吧。"
安雁把瓶子捂在怀里,哽咽着道:"好。"
转而周汀予又道:"以唤,我还是想回当归山。为了圆陆今的心愿,我们也该回去。"
何以唤:"是该回去了。"
"回当归山修习吧。若自己没有那么弱不禁风,也不必惹得陆今丧命。"
"你想通了?"何以唤问。
周汀予扯了扯嘴角,"这是我的宿命,不是吗?"
"现在就走吗?"
周汀予点头,"带上慎终追远,我们就走吧。"
言罢,周汀予蹲下来与相遥齐高,道:"姐姐,取次花丛懒回顾,陆今不希望你伤心的。"
相遥看了看周汀予,眼里悲惋与愧疚两色杂陈。
周汀予叹了口气,告别道:"姐姐,汀予这就要走了,您在琼之城,一切保重。"
相遥不说话,只愣愣点了点头。
周汀予站起来,眼前眩晕一片,险些跌倒,何以唤扶住他。两人离开了国舅府。
临行前,周成旭嘱咐他们,一定要常回家看看,自己会一直在国舅府等着他们回来。这也是周汀予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亲的眷眷叮咛。
何以唤和周汀予去了当归山,安止步和安雁去了西域,八蛋梨棠得知情况后,自然是跟着何以唤和周汀予一条路往北走,只不过,何以唤吩咐八蛋带着齐徨等人先回忘川,而梨棠自知周汀予心情低落,除却何以唤,不愿被人打扰,便也先去了忘川。薛平海作为恶灵,不愿在琼之逗留,恳求齐徨带自己回无界堂。齐徨问过何以唤,何以唤只说,无界堂早已交给你,凡事你自可一人定夺。
早在陆炀被俘之前,相祈就公文昭告天下,周国舅之子汀予,临危之际,护国救驾,智勇兼全,功劳不赏。
继而,周汀予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北走,城中百姓听到风声,便成群结队站在城门口,为这个当初自己口中风评极差的"纨绔"高歌送行。
该走的人走了,不该走的人也走了,盛夏时分,人群一散,琼之城彻底冷清下来。
……
当归山顶。
周汀予身体恢复极快,也努力从丧友的阴影中走出来。他知道,陆今不希望自己终日消沉,可此时此刻正为陆今送葬,他还是避无可避地低了低眸子。而后又想起一些陈年旧事,便更是伤怀。
"以唤,你问过陆今为什么要来当归山吗?"周汀予扬起骨灰,冷不迭问。
何以唤:"他崇拜当归仙首。"
周汀予闻言,只轻声道,"是啊,这里是当初陆今生闯封印也要进来的地方。崇拜也好其他也罢,一座古来仙山,希望是他好的归宿。"
话音刚落,瓶子里的骨灰也散完了。
当归山,顶之顶,承载了太多东西,周汀予不愿多做停留,便和何以唤回了竹屋。
两侧的翠竹得山体灵气庇佑,虽未成精,倒也是不枯不败,四季常青。屋下糊的黄泥也并没有被雨水冲烂,夹着石块,与当初毫无二致。
一切没变,又好像早已改头换面。
何以唤不再是当初那个闷声不响的孩子,知否不再是当初那个白衣飘决的仙首,二人早已跳出师徒,成了人生伴侣。
周汀予随意坐在竹屋前,感慨道:"世人崇尚修仙,不想人生只有短短数十年,我以前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现在却懂了,人一辈子的光景真的太短了,短到陆炀渴求成仙心生魔障,陆今年仅二十阔别人间。上辈子,我活了那么多年,孤独也好自在也罢,到底是消磨了数不清的年月才有幸遇见你。以唤,厮守已是来之不易,我的命又是他人舍命而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活得长一些,更长一些,好好与你长相厮守,才不辜负陆今的付出。"
"那就从今天开始,我当师父,你当徒弟。"何以唤一本正经道。
闻言,周汀予理都不理他,兀自推开竹门,走进书房,见何以唤跟了上来,便拿起最外面那本《人间遗事》亮在对方面前,笑了笑道:"听说这本书很有趣,那我们就从这本书开始看起吧。"
何以唤拿过书册,物是人非,说不来是什么心情。想来,若非这本《人间遗事》,自己就不会想着去山顶吸纳灵气,就不会遇见山灵,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追究何为因何为果,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谁的责任,山灵终究是死了,那些想回来的人也回不来了。
若要让一切值得,他还是应当那些抛却乱如麻的愁绪,开开心心与周汀予,过好接下来的每分每秒。
毕竟,说到底,自己是何其幸运,比任何人都幸运,可以拥有一个圆满幸福的结局。
……
周汀予在竹屋正儿八经盘腿修炼了不到两个月,果不其然,就腻了。
当初的信誓旦旦全部抛之脑后,每天变着法山里闲逛,打遍了山中的野鸡野鸭野兔子,还是觉得不太过瘾。
几百年过去,当归山不再镇压山灵,当归仙首没了不得不承担的使命,变成琼之城游手好闲的热闹公子,自然是过不惯山中寂寥清淡的日子。
于是,他拉着何以唤去忘川,去大鬼小鬼看护的栗子林,恰逢栗子成熟之际,他叫何以唤在栗子树下捧着个大筐子,自己麻溜爬上树,大手套一颗接一颗丢进何以唤的筐里,一个下午跳遍了栗子林,筐里也是大丰收。
继而当夜,忘川家家户户都有幸尝到了堂主大人出品的栗粉糕。
可栗子还是有多。周汀予包了一些,打算送去琼之给周成旭、相遥尝尝。临行前,他问八蛋,要不要一块去琼之?
八蛋却深明大义一般,道,齐徨一个人在忘川忙不过来,自己虽想跟着,但不能弃齐徨于不顾。
忘川水土好,人也好看,梨棠便打算在这"养老"。而听见八蛋选择不当跟屁虫,不禁笑了笑,夸八蛋开了窍同时也祝周汀予和何以唤一路顺风。
……
琼之城。
国舅府还是老样子,只父亲周成旭看见周汀予后,竟是眉目和蔼,嘘寒问暖,惹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可没来得及放下新鲜的栗子,何以唤就被岳父大人拉去修复阵道,好一阵忙活。周汀予在旁边托腮等了两个时辰,老爹才肯把何以唤放回自己这。
相遥不在公主府,也不在皇宫。周成旭告诉周汀予,他走后不久,相遥就去了城郊的尼姑庵,常伴青灯,削发为尼。
周汀予闻言,便和何以唤去了庵寺,想看一看自己的姐姐现在过得怎么样。
庵内,相遥捻着一挂佛珠,浅灰衣衫,持斋把素,又清减了不少。看见周汀予,并没有太大的表情,只轻轻笑了笑,道:"你来了。"
周汀予有几分不忍,"姐姐,你这是何苦?"
相遥停下手里得动作,对着面前的佛像双手合十,虔诚躬拜,起身时,她看向周汀予和何以唤,道:"贫尼在这庵堂清修,一可为亡人超度,二可为罪孽洗白,三可为大成祈福。终日看着素寡清贫,实则分外忙碌。汀予,你说我何乐而不为呢?"
周汀予:"姐姐,过去失去的无法挽回,我只是希望您能真正解脱。"
闻言,相遥却摆了摆手,道:"施主请回吧。遁入空门,还你请放心,贫尼自知如何解脱。"
说完,她便离开了周汀予的视线。
周汀予想追,却被何以唤拉住,何以唤摇了摇头,道:"汀予,不必强求了。痛失所爱,于公主而言,这清宁的庵寺该是最好的疗伤地。"
周汀予又往相遥消失的地方看了几秒,释怀般轻声叹息,离开了尼姑庵。
走在琼之城大小街道上,周汀予福至心灵,问何以唤道:"以唤,你有想过我们将来要干什么吗?"
何以唤宠溺道:"干什么都好。"
"你这太笼统了。"周汀予扁扁嘴,又装模作样道,"哎,想来,你的技能除了放火烧宅子,只剩做栗粉糕了。"
"那要不,我们经营一家卖栗粉糕的铺子?"
听言,周汀予连忙摇头,"那不行。除非我乐意,不然你的栗粉糕只能做给我吃……哎,又不能一直这样闲散下去,总得找些事做才好……"
"回当归山修仙吧。"何以唤冷不迭道,"也算是重操旧业。"
"……啊?我不已经修了两个月了吗?"周汀予闻言,苦瓜脸。
何以唤见状,笑了笑,拿出追远镜,哗一下,镜面幻映着苍穹下数不尽的大好风光,江南烟雨朦胧,塞北长河落日,关西风情万种。
他道:"汀予,你知道吗?第一次读《人间遗事》之时,我便想同你游览世间名山大川。如今,若你不知道将来要干些什么,便只需与我一起,踏遍每一寸山河,赏遍每一处风景。你愿意吗?"
闻言,周汀予却挑了挑眉,不着四六道:"若我看风景看累了,你负责背我不回来?"
何以唤摇了摇头。
周汀予一听,有板有眼刚想批评教育他,他却不慌不忙道:"背你看不见你的脸,我抱你。"
"……那也行吧。"周汀予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可旋即又问,"第一站去哪?"
"第一站不去哪。"
"嗯?"周汀予诧异。
"你忘了,你早就说要带我看遍琼之城的美景,所以这第一站就是琼之。"
说来也是,之前琐事繁多,还未带何以唤赏遍琼之。想罢,周汀予便兴致满满地点了点头,猝不及防拉着何以唤往前走。
边走边道:"既然如此,就先去清风自来,喝几坛子酒,醉了再说!"
何以唤笑了笑,跟着他一起往前。
世事流转,当归则归。
身前是铺满鲜花的康庄道,身后是繁华依旧的琼之城。在清风自来的两人,又哪里舍得不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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