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不高,日子也过得极为平淡漫长。百无聊赖之际周汀予想出去转转换个心情,却总在院内撞见神神道道的父亲以挑剔的目光投向自己,厌烦之余,也失了出门的兴致。
大抵深闺妇人的生活也不过如了吧,守着窗儿,独自哀戚。
清风自来一别后,何以唤就似人间蒸发般,杳无音信,可每当周汀予倚着窗台看见院墙,脑中却下意识浮现何以唤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的时候,才叹口气,郁结地发现——自己想念那家伙了。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在某种层面上来说,陆今是。
何以唤……好像……也是……
"不是要报答我的吗?人呢?言而无信非君子,何以唤啊何以唤,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周汀予舞着剪刀将面前开得正盛的兰草修的稀巴烂,还一直念念有词,"肯定是和你小姑娘和好了,才不搭理我,你也太目光短浅了吧,她都放弃你了,你还和她破镜重圆?"
脑内忽得灵光一现——汕垠坊!何以唤心上人不就住汕垠坊嘛!
也不知道是出于哪种心态,周汀予突然精神饱满,分分钟捯饬好自己,想出门找找看,何以唤的心上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汕垠坊不比普通的街坊,在此落户的人家,非富即贵。也因此,坊内府邸常年大门紧闭,生怕有不速之客前来造次。
宽阔的街道冷冷清清的,白日晃晃,全照耀在周汀予一人身上,慷慨得很。虽好歹在汕垠坊住了二十年,但街坊邻居为避免官商互通,牟取暴利或权职这样的风言风语滋生,从来不会相互串门,就算路上偶遇,也不怎么寒暄——这是常态,周汀予早已习惯。
不过,如此一来,想找个人,还是个姑娘,可就难上加难了。周汀予不得小声盘算着——
"住这和皇家沾边的适龄女孩,我多少都知道。可她们这些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有机会结识异乡的男子,要嫁也是嫁家族选定的良婿,不可能不可能。还有一些商贾,刘家小姐年关上就八抬大轿走了,方家小姐…好像还是小丫头片子吧…李家的…李家的小姐我还真没见过……不会就是她吧?"
管她是不是,看看再说。于是乎,周汀予深吸一口气,来到李宅门前,人生中第一次拜访邻居,还指名道姓要见人闺女,他也是很紧张的。
"咚、咚、"门环扣击木制门板的声音。
"谁?"门吱一声被拉开一个小缝,一个精瘦的男人探出头来。
"周汀予,你家小姐在吗?"他厚着脸皮说道。
"国舅家的公子啊——"男人打量着周汀予,心里鄙夷得很——你周汀予谁不知道,风评极差,竟勾搭到我家小姐头上了!
"她在家吗?"周汀予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样的面孔他没少见,自己也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还是弄完正事比较重要。
男人看周汀予态度还算不错,竟没有和自己一个下人摆少爷架子,就说:"容我通报一声,还麻烦周少爷门口稍等。"
等了好一阵,李家小姐出来的时候,周汀予吓了一跳——这哪像正经人家小姐啊!浓妆艳抹风骚无比,还没跨出门就着急扑向自己,青楼姑娘都不带这么直白的!
何以唤那样的书生受得了这种类型?
周汀予想想都觉得可怕……
一呲溜,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回了家,灌了几大口水,周汀予还感觉惊魂未定——现在黄花大闺女都变成这样了!?罪过罪过…
突然,一碟精致的淡黄色栗粉糕闯入视线,不需想,是怜儿琢磨出了新花样,送食来了。"少爷,赏脸尝尝看有什么不同之处。"
怜儿在烹制糕点这方面,相较宫廷御厨,有过之而无不及——少了份规矩,多了份用心,周汀予向来喜欢得很。
尝了尝,品评道:"更甘甜了些,回味无穷。你厨艺是又精进了。"
"果真?"怜儿喜上眉梢。
周汀予点了点头。又看怜儿年轻烂漫,乖巧懂事,一个念头猛地掠过脑海——条件全符合,怜儿会不会是何以唤要找的人?
"怜儿,你有心上人吗?"周汀予想着想着就挑了个缝开始问了。
"啊?"被问到敏感话题,她手里的托盘险些没拿住,又不敢说假话,只微微低下头悻悻道:"有。"
"你近日可见过他?"
怜儿如实点头。
"真的吗?"
怜儿顿时慌张了,惶恐回答道:"奴婢不敢欺瞒少爷!"
"没事没事。"周汀予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紧了,温和了些,"那…你前几日夜里睡的可好?天气暖了,厚被子也该换了。"
他本来想问,何以唤翻墙那天的事她知不知道,可又觉得这样把何以唤全盘托出太过直白,于是话里拐了个弯。
"少爷挂念,奴婢一切都好。"
也是,老爷少爷住正院,丫鬟小厮住偏院,相隔那么远,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那还有最后一件事。前几天,就是我穿了公主送的苏白衣裳的那天,你干嘛去了?"
怜儿奇怪,少爷一直不爱管束丫鬟的自由,今日怎么询问起这个了?"您出门后不久,我就被老爷叫去誊抄经书了。"
"所以你才一直没能出门?"
"是。"
"下去吧。"
"是。"
那就是怜儿了——
周汀予感觉一口闷气堵在胸前憋屈得慌,想排解,却使不上一点劲儿——果真啊,为送信而来,我看他翻墙根本不是想捡信,就是想进来送信,我就说,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没事拿个情书在街上瞎溜达,想是花前月下,最适合情侣相约!还说见什么心上人,要是怜儿真来了,还不得尴尬死。
"何以唤啊何以唤,我把你当朋友,你与我直说心上人是怜儿不就完了,何必拐弯抹角地扯谎,还避我不见呢?"
屋内,周汀予转来转去,踢翻了好几个花瓶,还把何以唤从头到尾骂了个遍,却仍是堵得慌,一口气上不来就会猝死过去的那种,堵得慌。
怕是以后,也无法一如既往地看待怜儿了吧。
醒时相交饮,醉后各分散,这句话简直是为他俩量身定做的。也不知怎的,周汀予现在很想去清风自来,叫一壶和那天一样的又烈又辣的酒,灌醉自己。
……
清风自来,座无虚席,人人把酒当歌,唯独周汀予手里握着一罐酒,瘫倒在桌子上,烂醉如泥。三四个空酒罐七歪八扭地倒在桌面,墨绿瓷杯也落在地上碎成好几片,整个场面,看上去狼狈不堪。
"这酒,不对啊……"周汀予迷迷糊糊灌下一口,"怎么喝了这么多才醉…"
"何以唤,你真不够意思……
"最近是我人生的低谷,你不知道吗?你这时候闯进来,我以为我可以不用那么愁了……
"嗝——
"结果,结果你却是早早认识的怜儿,和她双宿双飞去了,根本没想过我……根本没有……亏我……亏我拿你当朋友!
"……"
几近两炷香时间,不省人事的周汀予一直抱怨不断,怕是醉后又跺脚又拍桌子的架势惹扰了邻桌客人吟诗作赋的雅兴,那人怒气冲冲地走到周汀予桌前,几乎是想把他扔出清风自来,可手心还没碰到周汀予衣领,手背就被一颗远处飞来的石子击中。他猛"哇"一下缩回手,然后恶狠狠看向几尺外偷袭他的人,骂到:"你哪来的?多管什么闲事?"
"到底是谁多管闲事?"满眼凌厉,仿佛杀心已起。
"……"那客人后退一步,咕噜了一口口水。
他本就是瞧周汀予孤身一人才装腔作势,庆幸纨绔公子也有落到自己手里的一天,就算是为伸张正义,也要教训教训他,不想却碰到了个刺头,自然不敢硬碰硬,于是满脸堆笑,哆嗦着嘴角乖乖认怂——"我!我多管闲事,周公子我是认得的,故交!我俩是故交!"边说还边伸出手抹平他衣服上的褶皱献媚。
"一派胡言!滚!"低吼,中气十足。
那人灰溜溜跑了后,邻近几桌的客人也悻悻溜了,毕竟来者不善,惹不起惹不起。
"竟然如此烂醉。"
何以唤今日穿了身绛色的衣裳,敛起目光来,仿佛地狱罗刹,委实是又凶又冷,怪不得吓跑了许多人。
"是我来晚了。"他看着瘫睡的周汀予,眼神里是心疼,又满含自责。
"骗我……都骗我……"周汀予锁着眉头梦呓。
何以唤很想伸手抚平他的忧愁,可又心虚得很,毕竟,自己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被凝视的人啊,他的眼里藏有无边风月,走过四季,雾霭虹霓,不及万一。当归山上的故事很久以前就发生了,只是有人忘得干净,有人记得清晰,记得的人将故事尘封,苦等相遇,忘却的人孑然一身,不明所以。何以唤一直都是何以唤,周汀予却是崭新的周汀予,雪泥鸿爪随着转世的齿轮被压进黄土里,换了身份,换了性情,可眉目里的那片清明却始终消散不了。
静静守着久别重逢的人,无情光阴似乎都会停滞。何以唤想起当年刚来当归山腰,有一间四面漏风的破竹屋——
那时候,屋主人还不肯认他当徒弟。
他问屋主人:"为什么要住在半山腰?"
屋主人说:"因为懒。"
又问:"为什么屋子这么破?"
屋主人又说:"懒得去修。"
最后还是何以唤自己一把泥巴一把土地修好了屋子,他俩才不至于惨到一下雨就床头屋漏无干处。
可后来何以唤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住在半山腰——山顶镇压了只山灵,没空地方了;而屋主人流于表面的懒惰全是假象——他守着这只山灵,其实片刻不曾歇息。
而这一切,却自己弄砸了。
屋主人辛苦维持了许多年的平衡,他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却是被自己弄砸了。
最后,安宁没了,屋主人也没了。
自己,终生赎罪。
何以唤眼角有些湿了,眼睛里却不是悲伤扼腕,而是时光荏苒却不敢忘怀的追悔与坚决——苦心孤诣,熬过沧海桑田,事到如今,步步为营也好,如履薄冰也罢,何以唤不过分,他想挽回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幂篱遮面不是何以唤故弄玄虚,他是有些怕,怕周汀予若一开始就看了自己的脸,琐碎的记忆片段在脑内闪现无法自控怎么办。
何以唤犯过错,他不敢冒险。
第一次见面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周汀予对蒙面人印象极差。不是什么好法子,何以唤又不得不改头换面,佯装成纯良无害的少年书生去走进周汀予,了解他这一世的苦辣酸甜。
重拾旧河山很难,愿青天白日在上,能不负这份良苦用心。
"该送你回家了,睡在这儿容易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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