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何以唤环视四周,未见半个人影。
"方才不还一口一个神仙姐姐叫得欢快,这就翻脸不认人了?噢不对,能破我结界,你也不是普通人吧——"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一个女人背向停在面前,周汀予才能确定话是这个人说的。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诗篇里是如此形容仙女美貌的,可周汀予的娉婷幻想一朝破灭,不,不是破灭是稀巴烂——
女人转过身来,脸上不知道糊了什么浆泥,一坨一坨黑黑的,贴在额头两颊和下巴,嘴唇却抹上了极红的胭脂,手里还端着一砵黑浆,画面好不诡异骇人。简单粗暴,直接把周汀予和何以唤吓了一愣。
周汀予深吸一口气,问:"你你是神仙?"
"梨棠雪中仙,如假包——"梨棠方一定睛在周汀予身上,"换"字未说出口,手中的砵碗就"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她嘴唇微张,眸子里缓现柔波,仿佛一时之间不能接受眼前所见。"你……你来看我了?"
"啊?"周汀予一头雾水。
梨棠雪中仙!何以唤素有耳闻,传言很多年前她与当归仙首也就是师父,也就是周汀予,有过一段说不清楚的往事。哎,何以唤又开始头疼了,出门碰熟人,祸不单行啊——躲过了薛平海,这个雪中仙又该怎么躲呢?
这时,梨棠抹眼泪,粘了一手黑,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妆容怪异,不宜见人,于是解释道:"我,我是听闻黑泥清洁皮肤效果甚好,才敷上一些,没事的,我回去洗洗就没了,不会吓到你了吧?"
周汀予连忙点头,点完又觉得自己太直接,又摇了摇头。
在去梨棠家的路上,何以唤一直想施法动点手脚,可这次面对的不是虾兵蟹将,而是正正经经的女仙,稍一纰漏,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见机行事吧——
梨棠洗过脸,也倒不负诗篇描述,粉面含春威不漏,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美女。可她看着周汀予的神态却是三分矜羞,十分激动,一坐定就欣喜问道:"这些年,你还好吗?"
周汀予心想——我们认识吗??
"应该是过得挺好的吧,你看你,分毫未变。当年——"
"砰——"
是周汀予被何以唤点了穴,晕在了桌面上。
梨棠皱起眉,怒声道:"我瞧你与知否是为朋友,此举何意啊?"
"梨棠仙子,小辈不敢欺瞒。但师父现在是个凡人,有些负担我不想加给他。"
"师父?"梨棠反应过来,"噢,你就是何以唤呐。当年他捡了个小徒弟,就是你啊,许久不见长这么大了都。"
"梨棠仙子,小辈只求仙子不提当年事!"
闻言,梨棠狠一拍桌,站起来道:"本仙与知否结识千年,千年的情意岂能你说抹煞就抹煞?当初我旅至当归山脚,他招呼我一盏热茶,谈笑风生好不惬意,就算他生性清冷不愿双修,我也是他至交好友。当归一役我为助他一臂之力,散了六成功法流落北蛮毫不痛惜,只为他命陨以泪洗面。我诚心爱他千年,也是上苍感恩让我又遇见了他,你就让我吃哑巴亏?素闻当归仙首十分爱惜唯一的小徒弟,不料,他的小徒弟就是这样欺瞒他的!?"
话音刚落,梨棠捻指,抢步想解开周汀予的睡穴。
"仙子——"何以唤连忙扯住她,不曾想,哐当一下双膝狠心着地,扎扎实实地跪了下去。"小辈不敢对您不敬,但是师父这一世好不容易能不被责任束缚,您敬他爱他,就不能答应我成全他吗?!"
"好一个不敢!何以唤,你跪得如此理直气壮,是一个央求者该有的姿态吗?我告诉你,凡事有一无二,因为你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你要我眼睁睁再放弃一次?我怎么舍得!"
"因为我?"何以唤瞳孔骤缩,回忆被拉扯成一条长长的线,凡是有关师父的都罗列清晰。他几乎在颤抖,"师父,是为我死的?"
梨棠瞪着他,眼睛里几乎冒着烈焰,道:"我就知道他半个字都不会跟你讲!反正总该要人揭露真相的,那我愿意唱白脸。当年,知否虽受了重伤却伤不致死,而你接近山灵被瘴气所染,命悬一线,是他用命救了你。他的命多金贵啊,我看你这些年修行顺畅,一日千里,敢说与你师父无关?你一无所知过了这些年,还要求我不提当年事,让他和你一样一无所知?我真为你师父感到不值!"
什么?
他,用命,救了你。
何以唤,他是因为你死的。你放了山灵,你要了他的命,一步一步,是你自己把好好的当归毁到这步田地。
何以唤,都是你的错,他不值得。
何以唤,你真不是个东西。
……
他缓慢松开梨棠,愣愣跪在地上,眼眸半阖,眼神空泛,明明泪腺里头翻涌成海,却一滴泪水也落不下来。他感觉自己胸口石砸般很疼很疼,手脚也更加冰冷了,他不配被周汀予阳光般炽热的温暖照耀,更不配瞒着他拥有他。
梨棠看着他叹了口气,没有火急点开周汀予,而是坐了下来疲惫地揉了揉眼睛,道:"当年你师父说你随性而为,怎么罚都不哭,面上冷性子烈,我当时还觉得屁大的孩子都一个样,哪来什么冷啊烈啊的,现在想想,他说的没错,如果你当初就知道他是为你而死,怀疑我现在也见不到你,更见不到他了。"梨棠望了眼周汀予,"罢了罢了,不提便不提吧,当年也没什么真正令人欢愉的事。好了,我都妥协了,你也认命吧。站起来——"
何以唤抬眼看了看梨棠。
"何以唤,你是幸运的。你师父对你这般好。今天的话带有的感情色彩是重了些,但往之不谏,过去的总归是过去了。他把命给你,让你活下去遇见现在的他,如此于他而言,除了丢了一段枷锁般的记忆,也没有什么不值得。我不动手,你把他叫醒吧——"
何以唤照做了,解开穴道的同时,代表一切清空,他还是周汀予。这一刻,何以唤恨透了自己,觉得自己像一条毒蛇,明明是万恶之源,却还一直恬不知耻贪婪索取。偏偏是心头除了恨意悔意,还有延绵的爱意迫使他就算阴暗如跗骨之蛆,也要紧紧贴在周汀予身边。
他离不开。
真的离不开。
周汀予醒了后,映入眼帘的是正在敷黑泥的梨棠。屡试不爽,他又被吓了一跳。
"小公子,我又吓着你了?"梨棠捏着嗓子问。
周汀予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梨花仙……海棠……什么来着?"
何以唤:"是梨棠仙子。"
梨棠笑了笑,"还算这位红衣服小公子记忆力好!"
周汀予摸着后脑勺,悻悻地笑了笑。"梨棠仙子,我不是小公子,我叫周汀予,你叫我汀予就行了。噢,他也不是小公子,"他指向何以唤,"这家伙不善言辞,应该还没有自我介绍,他叫何以唤。如果他同意的话,你就叫他以唤。这样亲切些。"
梨棠搅着手里的黑泥,道:"汀予,岸芷汀兰,众必予之,好名字啊。念名不念姓,方显亲近,你要同我亲近?还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
"我好歹叫了那么久的神仙姐姐,礼尚往来而已。"
梨棠:"你倒是嘴甜。不像何以唤,只会拿道理堵我。"
"他就那样,如果他说了什么惹姐姐不高兴了,我替他给您道歉——"周汀予撇了一眼何以唤,提醒他我们还是有求于她的,应该适当卖卖乖。
何以唤会意立即抱拳,对梨棠道:"小辈鲁莽,还有一件事烦请仙子帮忙。"
放下手中的黑泥砵,梨棠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
"北漠有一恶人名薛平海,仙子可有听闻?"
"未曾听闻。"
"无妨。薛平海抢掠当地土著民为其卖命,行为恶劣,民众叫苦不迭。汀予救了他们,放在了锁四方里——"何以唤拿出锁四方,梨棠眉毛跳了跳,心想:知否真是大手笔,好东西都给你了。"我和汀予还有要事在身,怕是分身乏术,不能把亲自把这些人送回去了……"
"所以,你就想让我跑一趟,顺便欺压一下薛平海,出口恶气的同时让他安分一些?"
闻言,周汀予立马点头。
"雪中仙来了北漠,不就等于鱼离了水。平常设个结界美美容还行,要我重出江湖舞刀弄枪,怕是太抬举了吧?"
"啊?不行吗?"周汀予失落道。
梨棠笑了笑,觉得周汀予可爱极了,比当年不解风情的知否可爱一百倍。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本仙风韵犹存,既然汀予都出言相求了,我就帮你们这一回。土著民交给我,薛平海也交给我。不过……"
周汀予:"不过什么?"
"不过,本仙也不是活菩萨,帮你们可以,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你要留下来陪我一天。"
"……"何以唤看向梨棠。.
梨棠松口:"你们也可以。"
周汀予还没来得及吭声,何以唤又抢先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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