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有些急躁,他已感觉到自己的魂灵在逐渐涣散,便不得不如此了,他需要得到何以唤的承诺,这一切才值得。"何以唤!你放了山灵,我来不及追究,现在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这么难吗?!"
"何以唤,你答应我啊……"
知否的魂灵抽丝剥茧般一缕一缕分离,他越来越虚幻,口中却仍坚持不懈地重复——"答应我……"
怀里的人像是化了烟,一点点散开,何以唤慌了,旋即伸手去抓那些溜走的光丝,一抓再抓,可光丝还是越腾越高,变得不可触摸,遥不可及。他以为自己破天荒撒撒娇,就可以留住他,让他不要走,可是人本就为送别而来,又哪里留得住呢?于是何以唤拼命点头,他嗓子已经哭哑了,"师父,我不倔不任性了,我答应您,我会好好活下去,求您别走那么快,再陪陪我吧……我真的很想您……"
至此时,知否的三魂六魄以全然散开,弥留之际,他是微笑着的,至少他此生好好守护住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已经答应自己,好好活下去。
知否想,这便足够了。若有朝一日,能再相遇,希望那时他已丰满羽翼,自己也不用再肩负如此多的责任,到那时,要以崭新的姿态认识他,师徒也好朋友也罢,只要还是他,还有他,便无所畏惧了。
继而,訇然一声,盘山炸开。自古成大事者,无不极端。有人以仙魂生祭浊瘴,人死浊去,盘山不复存在。而山灵被囚在这座山数万年,大部分戾气早已融合于此,现下山炸了,于他而言无非主心骨倒塌,没了支撑,自然是无物可恃,兵败如山倒。
仙首的三魂六魄从灵石中泄出,一缕留给天地,二缕归还当归,剩下的悉数灌入何以唤躯体。他要救他,只有把自己的魂魄给他,这种一办法。从最开始,他就下了这个决定,也算一劳永逸。
最后,他问山灵:"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山灵不说话。
"想跟我一起走吗?"
山灵:"败者为寇。"
"不,你还是别跟我一起了,带着你上路,周围便都是仇恨。"
"怎么?这是你给我的屈辱吗?"
"我是胜了,我却失去了一切,我不知要走多久黄泉才能重回人间,我给你屈辱?山灵,你懂什么是屈辱吗?"
山灵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知否释然般笑了笑,"其实,这个结局并不算太糟,黄泉路若是热闹,我才是白忙活一场,如今乐得清闲,很好。山灵,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长年累月闭塞在当归山,什么都不懂,才毫不克制,为所欲为。我不杀你,我要你长长久久徘徊在人间,做你曾经最看不起的蝼蚁一般的普通人。屈辱也好报复也罢,你已经无力还击了,只能任我宰割!"
话毕,知否利用最后一点力汇万山生气,凝在山灵身上,山灵飘向远方,他会变成一颗种子,随风播在了某户寻常人家里,十月怀胎,历经人生悲喜。
世界上再无山灵,只会多一个普通人而已。
一切都安宁了,知否也不得不走了,他等不到何以唤醒来,而梨棠稍一好转,就追着自己的散于天地的那缕魂魄,不知去了何处。
他贪婪看何以唤最后一眼,小孩的眉目松弛了,眼角却攒着泪——他知道,以唤在跟自己告别,他不再是那个劝不动的倔孩子,他可以让自己放心。
那,再见吧——
再见,当归山,再见,何以唤。
惊蛰万物生,我一人死,就够了。
……
寂寥的春风一直吹,山顶,何以唤不知睡了多久,才肯缓缓地站起身来,周身大小伤口已经不疼了,体力也恢复如初,心里却是一穷二白,空空荡荡——师父彻底没了,当归山就剩自己一个,要好好活下去。自食恶果,终生赎罪。
冷冽的风刮在冷冽的眉目上,有些呆滞,也有些心如死灰,又不知放空了多久,才下山回了竹屋,竹屋里有一只名叫八蛋的龟,愣愣地爬在门前,等暴风雨过,离人归。
何以唤对八蛋喃喃:"就剩我们了。八蛋,当归山就剩我们了。"
八蛋看着它。
何以唤:"我们去忘川吧,师父说过他想去那,看忘川水奔腾的模样。"
八蛋还是看着他,仿佛在提醒:"当归山上有封印,这一离开,我们就再也上不来了。"
何以唤:"我是个罪人,师父走了,我便没脸赖在当归山了。八蛋,我想过了,我必须要强大起来,要活得比谁都高傲,让谁也欺负不了,威胁不了我们。"
"师父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必须有好好活下去的资本。我要让扰我当归山的人付出代价,血债血偿。八蛋,你说好不好?"
八蛋眨了眨眼,爬去了何以唤肩头,要和他并肩作战。
……
十年弹指一瞬。何以唤长大成人。
他始终没穿上师父口中的,好看的红衣,而是一袭黑袍形单影只。他说过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他做到了。没有知否的日子,他也不再叫何以唤,而是幂篱遮面,化名茕易。团圆太难,孤独轻易。
当归一役,十年沉淀——
第十一年,茕易一手收编八方恶灵,成立无界堂,横空出世,威名赫赫。
第十二年,茕易大破圆寂山数百仙魂,各界毛骨悚然,视其为邪派,欲剿之。
可往后几百年月,无界堂再无动作,像是来去一阵风,过境不留痕。未免搅起腥风血雨,各界便放弃了围剿无界堂的念头。无界堂彻底离开人所能视的界限。
现世人口口相传的不过是——
忘川一江水——本是死水,幸得一人远道而来,施法引渡,水清如许,寄居于此,百年未出,其因不详。
……
梦该醒了,回忆也结束了。
何以唤整理形装,对上齐徨毕恭毕敬的面庞,齐徨高喊:"恭迎堂主出关——"
无界堂众灵匍匐而拜。
同呼:"恭迎堂主出关——"
茕易暗暗点头,底下的人便惶恐站起。
声线低哑,忘悲忘喜。他的当务之急是查清堂中内鬼,还忘川一个清静。
而周汀予这边一路摇晃,终是回到了琼之城。他带回了陆今,却弄丢了何以唤。
时禄侯府。
陆今平安归来的那瞬,相遥喜极而泣,陆炀亦是一脸动容。大家都很开心,而周汀予的悲伤是北地的风,匆匆既过,他不该也不愿煞风景。
于是拍了拍陆今的肩,强颜欢笑道:"圆满完成任务,立了大功了吧。"
陆今默然地低下头,他知道,他心里依旧不好受。
相遥自然察觉不出异样,笑道:"汀予立的自是大功,不过,你们刚回来,风尘仆仆的,待休整几日,宫中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陆炀也道:"汀予,到那时,别忘与我们讲讲路上的见闻,救人的经过。我和公主牵肠挂肚几个月了,好奇着呢!"
周汀予笑着点点头,满口答应,"好。"
而相遥敏感,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周汀予道:"先生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这个问题周汀予知道相遥迟早会问,时刻做着准备,不露马脚地应答道:"先生是高人,他早有自己的安排,陆今的事情一解决,他就离开了。"
相遥:"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周汀予摇头。他是真的不知。
"当初,先生说他来琼之寻人,琼之那么大,寻人本就不易,因为我们的事又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他是否寻到自己想找的那个人。"说罢,相遥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寻到了,发现这个人和自己并没有缘分,便分道扬镳了吧。姐姐,他是个仙啊,又怎么会执着于一个人呢?"
他人不察间,陆今神色悲戚地看了周汀予一眼。
相遥点点头:"谁知道呢。世事无常。只不过最初,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想找到那个人,而那个人,在他心里一定有不轻的分量。"
何止是不轻呢。那是赋予他一切的人啊。
周汀予感觉自己绷不住了,就算他哄骗自己千万次,当归是个故事,以唤是个过客,这些都不重要,都可以一笑而过,也敌不过内心凶猛的思念发酵——他想何以唤了,他离不开这个人了。
无法嬉皮散漫,他曾经是那样想和他要一个家。
见况,陆今解围道:"公主,不论如何,先生的恩我铭感五内,若日后他愿来琼之,我定好生道谢,现下他不来,我们也无法强求。公主,汀予应该有些累了,我们不如放他回国舅府,改日进宫,我定带着他一起给您问好。"
陆今总是谦逊客套,让相遥猝不及防,只得应言与陆炀告辞,不再叨扰。
拒绝陆今送回府的好意,周汀予游魂一般飘回了国舅府,街上都是熟悉的摊贩,个别热情的,呼叫着给自己打招呼,自己听见了都会应答,就算敷衍,他也不愿让自己看上去和以前那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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