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一座山。
世人有言——当归,仙门至尊,万古千秋屹立不倒,其门仙首,世人称叹,心怀苍生,慈悲万物,美名流芳。
相传,数百年前惊蛰时分,山灵破印,八方恶灵助纣为虐。时逢乱斗,一场偌大的浩劫上演。据后世零星记载,是时,当归仙首以一己之力降服山灵,平息了这场浩劫。可,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位羽衣飘逸的仙首。有人猜测他已然遁世,大多数人却认为他已是战死,他像是化作一缕青烟,飘然隔绝世间,只袅袅氤氲在当归山侧,暗自逍遥在故人不言中。
至于有关那年突然现世的山灵具细,坊间说法不一,各个版本自成一派,有说是镇令松动山灵决心一雪前耻才兴风作浪,也有说是某某仙家走火入魔与山灵狼狈为奸,还有更离谱的说法是因天命作乱而来的无妄之灾。
总之,就算这样轰轰烈烈的事,一旦过去,就成为历史,然后保不齐三人成虎,弄假成真,化虚为实,至于当年的真相如何,到今日还是个谜。
而那些对前人伟绩孜孜以求的人,最开始还会竹杖芒鞋踏遍群山,但求一丝雪泥鸿爪,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百年以后,江山仍有人才辈出,人们有了新的追崇目标后,前人再伟大也不过前人而已——
一代当归仙首,他隐匿行踪,消失在白云苍狗间数百年久。他对现世人而言,能记得的,不过是他的当知不知的名字——知否,和过眼云烟般毫无实感的功德战绩罢。
世人的感慨与流传的故事无非如此,以前的周汀予模棱两可,而今他作为主人公,却可以把真相本末娓娓道来。那就从遇见那个小流浪儿之前说起吧——
梨棠这些天看他愈发紧了。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如此不矜羞的女子,几乎是从日夜不歇地蹲守在隔壁山头,开一只天眼刻苦盯梢。
若不是当归山有封印,外人不得擅入,梨棠恐怕要在他家旁边变一栋屋子出来,与他朝夕相对了。
梨棠的穷追不舍让他头皮发麻,明目张胆的窥视更是让他觉都睡不安稳。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便在房里置了一个假人,自己偷偷溜下山,想着避避风头透透气,心情也会敞亮一些。
他是知否,当归仙首。
本家丑不外扬,但事实如此不容辩驳——这时候的当归派已是门衰祚薄得不行了,整座山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当归后人,那就是知否。当然,那只名叫八蛋的懒龟不算人。
而那些个陈年的门规礼法啊,知否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他认为只要山灵不闹,就对得起师祖列宗,至于其他的,也根本无人约束。所以,他脑子里从未有过要广纳贤徒壮大师门或者寻一仙侣传宗接代的想法。而这次决心下山,更是不用跟任何人打报告,无比果断无比畅快。
算起来,他也有很长一段时日未曾下山了。山中无岁月,人间已桑田。
是时,又是一个冬天。
冬天归冬天,到底还是好酒好菜栗粉糕胜却人间无数啊。这一路走一路吃,没知觉便到了一个名叫莱胡的县城。莱胡民风淳朴,吃食美味,知否不胜欢喜,一连逗留了好几日。
可这吃饭要钱住宿要钱,神仙也难逃捉襟见肘了。虽说不吃不睡也没事,但知否就是不愿意,他觉得自己既然下凡了那就得与常人无异,从吃到住好好体验一番,方不虚此行。
于是灵机一动,他在街口摆起了解忧小摊,招牌上累赘了一行字——"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知道。"
且不说忧愁消解与否,光凭知否这仙风道骨玉树临风的模样,就已是鹤立鸡群,一改人们对神棍的传统认知。继而知否的女性顾客尤其多,一个时辰的功夫,花花绿绿的队伍已经从街头排到街尾。
对于此,知否本人甚为欣慰,日后的酒肉钱算是不用愁了。
来人除了想一睹先生英姿,多多少少也会询问心中疑难的破解之法,个中令人满意的例子不计其数——
一满脸胎记的已婚女子问,大师,我丈夫总早出晚归,他嫌弃我的模样,我该怎么办?
知否问,你丈夫可否眼盲?
女子摇头。
知否又说,若你丈夫眼盲,他便看不见你的容貌,自然不会有嫌不嫌弃之说。若你愿意与一瞎子共度余生,我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女子连忙摇头,说她宁可被嫌弃也不要照顾一个瞎子。
知否说,他不喜你模样,你把他当瞎子,你们相互嫌弃的话,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女子茅塞顿开,付完银子笑着走了。
一带着垂髫孙儿的华容老妇问,大师,我孙子本不太聪明,又总是与家中的狗玩耍,他以后是不是注定碌碌无为了?
知否见小儿模样讨喜并没有昏傻之貌,问道,夫人家中可有其他小孩?
老妇摇头。
知否道,邻居家可有小孩?
老妇点头,道,有是有,都是些顽劣不堪的毛孩子。我家孙儿不与他们一起。
知否摇了摇头,道,这就是夫人的问题了,孩子年纪尚小,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你不让他与其他孩子玩,他只能和家中的犬狗玩耍了。只不想,邻居家的孩子竟连狗都不如。而一个和牲畜一起长大的孩子,又谈什么前途呢?我建议你最好督促儿媳给这孩子添个弟弟或妹妹,如此一来,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老妇听完付了重金,带着孙儿一同作揖感谢。
……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三言两语便可对付,轻松一天下来,知否不仅名噪一时,还体满钵满。正兴致勃勃收了摊准备去饱食一顿,一个中年男人叫住了他,说要邀请他去自己家用膳,并且再三强调自己家的饭比酒楼的好吃。
知否见他一派诚恳,便恭敬不如从命,反正是吃,在哪吃都行,无非多说几句话的事。
男人名叫徐庆州,住在祖上传下来的小宅园里,人看着体面,实际家境很一般。他听说县里来了位百事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便邀来了想请教请教。
徐庆州的宅子就是徐宅,那处人们说沾了仙气的宅子。周汀予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踏进徐宅后会觉得格外好闻,原来是这儿有过自己的气息。
而此时,徐宅门前蹲了一群六七岁大小的孩子,衣衫褴褛,是流浪儿。徐庆州说,这些孩子都是从远方流浪来的,大冬天蹲在这两日了,希望能讨口饭吃,但没办法,自己也是勉强糊口,实在没能力养活这群孩子。
知否也觉得他们着实可怜,但生死有命,富贵穷苦都是定数。他做了几百年的神仙,人情冷暖早就看透了,也深知并非所有事自己都能管、都该管。
这世间的可怜人太多了,自己就一个,又如何管得过来呢?
刚要踏进徐宅,后头有一个清冽的声音叫住了他——"等等!"
知否回头,看见一个灰头土脸但眉宇冷冽的男孩子站了起来。天气严寒,孩子们都只穿着草鞋与单衣,所有人尽可能地蜷缩着,唯他和旁人不同,生在寒冷卑微里,却活得高傲倔强。
知否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便让他把话说完。
"家乡闹饥荒,我们一行本有二十个人,可到了这里就只剩九个了。路上有饿死的,有累死的,有冻死的,独我们活下来了,就证明我们不该死。"
知否挑眉,道:"所以,你想怎么样?"
"我们本不该死的,但昨天有两个人因为偷了馒头被活生生打死了,我知道他们是不想偷东西的,只是更想活下去。如果我们再这样下去,一定还会有人去偷东西,到时候七个变五个,五个变三个,最后一个不剩。"
"所以,你想我救救你们。"
"我们不该死的。"孩子呵着白雾,眼神笃定。
"倒是个敢怒敢言的直脾气。"知否笑了一下,"若我的能力只够救你的同伴,救不了你,你还会挺身而出说这一番话吗?"
孩子点了点头,"会。"
"那好。"知否慷慨解囊,把刚赚的还没捂热的银子悉数分给了除他以外的孩子,那些孩子捧着闪闪发光的巨款,激动地眼泪留下来。
知否又说:"拿到了银子的,听着,就地解散,永远不要回来。"
那些孩子迟疑了一下。
知否指着出头鸟道:"银子是他拿自己的命给你们换来的,你们切记好生保管,勿被坏人抢去。至于他,你们就不要管了。听懂了没?"
那些孩子还是迟疑。
知否:"那我再说直白一些。你们要银子还是要兄弟,如果有人想和他一起饿死,就把银子还给我,没有的话,立刻,马上,离开这里!我数三下。一,二——"
"三"还没说出口,那群孩子一哄而散。唯有替他们说话的那个被抛在原地,低着头,攥着手,好像想哭又强忍着了。
徐庆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怯怯地问:"大师,您这是什么意思?"
知否斜了徐庆州一眼,徐庆州灰溜溜地退了下去。而后,他看着那个孩子道:"懂了吗?那些人没想过要与你共生死。你口中的'我们不该死',在他们心中其实只是'我不该死'。记住,那些看着刚强,实则心肠太善太软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跨入宅子。宅门在孩子泛光的眼中一点点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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