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州可以说是下了血本才弄来一桌子美酒佳肴,可知否就是食之无味。他本就不谙人情,不善悲欢,只是想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一点教训,可这次,他偏不自制地心烦意乱起来,脑子里都是那个孩子强忍着不哭的倔强眼神。
这种陌生的感受让知否这几百年的神仙微微发慌。他想要斩草除根,于是道:"徐老爷,方才门口的那个倔孩子不必理会,任由生死就行。"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与那小孩有什么深仇大恨……
至于徐庆州,虽不想知否竟这般绝情,但也没有说什么,答应后便说起了自己的事:"大师,听闻您无所不知,老夫慕名而来,实是有事相问。"
知否:"直言即可。"
"徐家历代经商,兢兢业业生意却日渐惨淡,几乎是卖什么亏什么,干什么都事与愿违。老祖宗坚持的东西,我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若非听闻您善于出谋划策为人解忧,我就真的要卖铺子去种田了。"
"生意做不下去,卖什么亏什么,你想过原因吗?是你的商品有问题,还是信誉有问题?"
"不啊,我们卖的都是良品,物美价廉。"
"那就是信誉问题了。徐老爷可否拿出入账本给在下一看?"知否问。
徐庆州三下两下捧来账本,献了过去。
"徐老爷这字很不错啊!"知否翻开账本,里面几乎都是年前的旧货,新货很少,走货更少,只有这字令人眼前一亮。
徐庆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师,惭愧了,这字是账房先生写的。我不通文墨,写不了这么端正的字。"
"噢?"知否想,原来这不是个知识分子。
"才学不高是我们家历代的通病。说是祖宗光努力卖货去了,不兴这套,久而久之,就有了现在得局面。"
"那你们就不求知了?不要告诉我,你们墨守成规,做生意用的还是老祖宗那一套。怪不得啊,这仅有的成交,从下单到取货,花了月余日,奇慢无比。"知否算是发现问题的关键了,自己再懒散,都会学而时习之,武功仙法一个不落,这好家伙,居然什么都不学,能撑到现在也是菩萨保佑了。
他又道:"徐老爷,好事不怕晚,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多看书,有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到了那个时候问题自然也迎刃而解了。若你实在学进不去,也该督促让后辈学习,总之不要荒废才好。"
"可我这多年不碰书,且不说不知该从何读起,光凭家中无书这一点,哎,就够头疼了!"
的确,这个世道,纸墨比黄金贵。知否想了想,道:"书的事你不用愁。只不过我的钱财都散给流浪儿了,现下无处可去……"
徐庆州立马道:"老夫这就去给大师准备厢房!"
知否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知否也没做过生意,但天下学问乃一家,他想,做生意与做人该是想通的,于是把锁四方里有关做人的书籍全部更名改姓,摇身一变成为经商宝典交给了徐庆州。
不想,知否随缘的一席话,改造的一本书,让徐家在莱胡几百年间愈发兴旺。可后事如何知否不知,他现在满脑子还是那个孩子,想着想着竟有些后悔,对他如此不留情面。可知否有知否的骄傲,话既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哪有再去驳回的余地?
可初冬时节,入夜的莱胡下起了大雪,呵气成霜。
知否辗转在暖床上,竟然破天荒地失眠了。
……就去看一眼,看他还在不在,死没死。知否内心找借口道。
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光速下完他就偷偷摸摸飞上了屋顶。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门外的情况。
人呢?一眼望去外除了头冰天雪地,什么都没有。
知否内心竟有些紧张。一连换了好几个角度,左找右找才在门侧的石狮后面看见了那个孩子,衣裳单薄,雪花盖在头顶,缩成一团睫毛发颤。
脸都冻青了啊,还傲气吗?真是个倔小子。
知否如是想着,手中竟不自知地挥动仙术,给孩子送去阵阵暖流。孩子脸色好看了一些,溜着一双眼睛四处观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知否连忙躲起来,还喃喃道,不是我要救你,冻死了多没意思……
他在徐宅一连住了好几日,几乎每日都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飞上屋顶,不动声色地看看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如果他冷就给他送温暖,如果他饿就给他天降铜钱,粗略的照顾好歹是维系了他的生命。
就这样,孩子一直呆在徐宅门口,任由徐家人如何赶他骂他都不走。因为,他知道,冥冥之中有人在给自己施恩,自己一定要报恩。
但时间长了知否却犹豫了——他怕自己对孩子的好会成为一种习惯,而习惯一旦养成,就改不了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一点也不想在当归山养个孩子。所以,这一天,他与徐庆州告别,说自己玩够了,该回去了。徐庆州又准备了一桌美味佳肴为他践行,他却摆摆手说:"趁热给门口的小孩吃吧,他也怪可怜的。"
徐庆州答应了,踌躇着又道:"大师如果不放心那个小孩,老夫可以把他带进来,做个书童。总之只剩一个了,伶牙俐齿的,没了可惜。"
"不行。"知否几乎脱口而出。而后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激动不合常理,解释道:"我是说,生死有命,徐老爷不用管他的。过段时间,他发现求救无援,自然会离开了。"
徐庆州悻悻点头,将知否送至门口。知否叮嘱完学习的重要性,又说了三遍留步,他才肯不送君千里。徐庆州回了后,知否在徐宅门口踱步良久,他想再一眼那个小孩,可是门口什么也没有。
他叹口气,决心走了,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心想道,知否啊知否,你何时如此矫情了……
仙人脚步轻盈,快于常人许多,走出一段路,知否才有意识后方有人在拼命追赶自己,可回头,除了漫天大雪,还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那个孩子吗?我是不是已经甩他很远了?我要不要回去看看,如果真是他,死在路上了怎么办?
知否又开始纠结,结果还是败给自己强烈的欲望——他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于是几乎飞奔,原路返回寻找那个倔孩子的踪迹。
最后,知否在一个烂草堆里看见了那个孩子,他的草鞋破了,天气寒冷加之长途跋涉,他的脚也已经不像脚了,皮被磨烂,血迹结痂,搁在雪地里,又红又肿。
知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也抬头看知否,眼睛里蕴了一潭水,湿漉漉的,滴下来就会结冰。
"疼吗?"知否问。
孩子只是看着他,倔强不讲话。
"追我干什么,我都那样对你了。"
"有人对我好,我便追了上来。"他的童音淡淡的。
"哪有人对你好,那是你的错觉。"
"不,是有人的,他在天上照顾我。"孩子坚定,"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知否闻言愣了一愣,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失落摇了摇头。
"你父母没给你起名字吗?"
"我没有父母。闹饥荒之前就没有。"
知否心揪着疼了一下,"那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孩子顿了顿,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该死的。"
对啊,命这么硬的孩子,怎么会死呢。知否想了想,道:"不知如何唤,便为何以唤。取名取意,我给你取个名字,叫'何以唤',你看怎么样?"
小孩反复揣摩着自己的名字,道了声谢谢。
"那你就跟着我走吧,以唤。"
知否向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温暖而宽厚,美好得让他望而却步。
"真的吗?"他问。
知否粲然一笑,"你追我都追到这份上了,不是真的还有假?"
话音落了许久,何以唤才敢握上知否的手,真的很温暖,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家的感觉。可他的脚烂了,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痛,咬牙站起来,冰冷的额头都渗出了虚汗。
知否见状问:"走得动吗?我抱你。"
说完,不等何以唤反应,知否俯身抱起了何以唤,手里的人从未吃饱过,根本没什么重量,是皮包骨,又小又瘦。他不禁将他抱紧了一些。
怀里,更加温暖。何以唤眼里的水蓄不住了,热泪沿着脸颊滑下,竟也没有在这天寒地冻中结冰。
知否思考了一路自己带个人回家到底正不正确,想来想去反正是挺郁闷的,他觉得自己是有些冲动了,行为也不太理智。可又舍不得把人半路丢掉,怕他一个人会被豺狼虎豹分食了。心中摇摆举棋不定,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他不说话,何以唤也不说话,气氛还是既微妙又尴尬。
不知不觉到了当归山,知否也没机会再纠结了,是好是坏,都得接受。何以唤的脚伤好了,人也精神了许多,跟着知否上山,竟也没有东张西望觉得处处新奇。
直到到了半山腰,立在家门口,看见一处四处漏风的破竹屋,在山风中摇曳着,他才皱了皱眉,问:"为什么要住半山腰?"
知否道:"因为懒。爬上去多累啊。"
他看了看白衣飘飘风流倜傥的知否,又问:"为什么屋子这么破?"
知否笑了一声,道:"懒得去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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