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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你是谁

当归则归 冷冻面团 5633 2021-04-02 19:56

  上山的路野草横生,经久失修,是真的荒了很久。

  周汀予每往上一步,心里便咚咚响一声,步伐沉重得很,腰上的酸痛却荡然无存,好像是被这座山治愈了似的。他不知道他下一秒会看到什么,对于这座山,实质上他还是无知的。不过陆今神色笃定,自己又确实感到了神奇的归属感,继而周汀予敢断定,他之后看到想到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

  他有些怕,求知欲却更多。不,不单是求知欲,这座山本身对他也有召唤。

  是当归山吗?他会偶遇当归仙首吗?

  周汀予如是想。

  山道又陡又窄,周汀予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爬起来竟不觉得累,透过稀疏的竹林,他在半山腰看见了一处竹屋。

  围竹成墙,竹墙缜密精致,却积了层厚厚的灰。本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间空置了很久屋子却不一样,除了灰尘,什么破旧痕迹都没有。

  周汀予想起来了,这处屋子,和他当初梦到的一模一样!他推开屋门,几乎是一瞬间,瞠目结舌,往后跌了一步,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有一个羽衣飘飘的人,长得跟自己毫无二致,迎面走来。

  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周汀予又惊又怕,大着胆子碰了碰这个人,这个人却是一团虚影,一触即散。

  "……你是谁?"周汀予问,"或者,我是谁?"

  虚影又凝成人形,向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到我这边来。"

  周汀予不自觉握紧了拳头,靠近了一些,可突然,对方就像有磁力一样,急速把自己吸了进去,再睁眼,一切已是天翻地覆——

  脑里的那片空白终于有了色彩,色彩斑驳却清楚真切,渐渐地,周围的陈设也熟悉起来。

  我是谁?周汀予无力地笑了笑。

  ——我竟就是当归仙首。而这里就是当归山。梨棠起居注里的男人是我,我从来都是八蛋的主人。我一向自诩不喜仙道,怎想造化弄人,自己原是那世人汲营以求的仙。还是琢磨了那么久的当归仙首。

  呵——

  曾经觉得虚妄的,如今都像场笑话。

  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记忆占满周汀予的脑海,从几千年前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泾渭分明历历在目。而守着当归的使命,枯燥漫长,千年如一日。唯有那几年的光景,犹如枯枝上欢歌的百灵鸟,在天幕中激荡起泛光的涟漪——

  "不知如何唤,便为何以唤。"

  "你就跟着我走吧,以唤。"

  "走得动吗?我抱你。"

  初遇你是个孩子,再遇我是个傻子。

  周汀予又无力地笑了笑——以唤呐以唤,怪不得你会人海茫茫寻我,爱我,不是因为我与你师父形容相似,而是我就是你的师父。

  那你是爱周汀予呢?还是爱你师父呢?

  你心了然,又何苦欺瞒?

  ……

  周汀予讷讷地在竹屋坐着,不敢下山。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心中是何滋味。试想,一瞬间强加几千年的记忆,由漫长的生到悲烈的死,一段无法想象的历程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成了自己的故事。

  这会是何滋味呢?慷慨悲歌都不够吧?那要怎么办呢?

  何以唤,你要我如何承担,如何面对呢?

  我……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凡人啊,你要我走进封印的当归山,做回仙首,接受众生灵稽首以拜吗?

  你放了山灵,我又该罚你怨你吗?

  周汀予心乱如麻。

  突然,山下传来巨响,似有争执起——陆今还在山下!周汀予理了理思绪,终于定决心下山。

  在周汀予上山后不久,何以唤也赶到了当归山脚,可为时已晚,这里只有面无表情的陆今。

  何以唤不知道陆今究竟是何许人也,总之一个知道周汀予身世的人,定不可低估。自己辛苦冒险藏了这么久的东西,就这样被一个人曝于烈日,何以唤不管他是何许人也,都已然怒火中烧。

  他一把拽起陆今,咬牙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告诉他?"

  陆今抽回自己的胳膊,道:"你既然也知实情,就别问为什么。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他有权利知道自己是谁。"

  "你这样做是害了他!"

  "不,我是他朋友,我绝不会害他。何以唤,你醒醒,就算你不讲我不讲,你就能高枕无忧,保证他这辈子下辈子永远被蒙在鼓里吗?那是不可能的!"

  何以唤被戳中软肋,气急败坏下重击了陆今一掌,陆今当场被震倒在地,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血。"你,你未曾修道?!"

  陆今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我就是一个凡人,你不相信可以再来几掌,看我会不会露出马脚!"

  "那你——"

  陆今抢话:"何以唤,我知道你满腹狐疑,我可以清楚明白告诉你,我找当归山是因为我崇拜当归仙首,机缘巧合下知道了汀予就是仙首的转世。你还要怀疑我另有图谋我也没有办法!"

  说完,他又咳了一口血。"当归山上有封印,除了汀予,我们谁也上不去。你冷静点,我们等他下来再说好吗?"

  何以唤抬眼望了望当归山,心想,他下来后,一切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这时,安止步爷孙俩也到了。安雁一看见陆今倒在地上咯血,不分青红皂白就朝着竹林一顿狂鞭,她以为是来了危险分子把陆今伤成了这样。

  周汀予听到的,也是安雁挥鞭的声响。

  下了山,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被重伤的陆今。

  "陆今!"周汀予喊着跑过去扶起他。而后,他看见满脸戾气的何以唤,呆滞了一秒。

  "是你伤的吗!"周汀予问他。

  何以唤肩膀沉了一下,不敢说话。

  "汀予,我没事的。"陆今解释道。

  周汀予不听解释,只兀自盯着何以唤,淡声问:"是你吗?"

  安雁过来接过陆今,安止步给他服了一颗护心丸。周汀予一步一步靠近何以唤,他还是不说话,眼神在闪躲,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周汀予:"以唤,为什么?"

  "师父……"

  两个字听得周汀予心头一颤,又疼又紧。"以唤,我现在心很乱,很乱。你们一个两个都知道是吧,你们一个两个都瞒我。如今真相来得突然,我竟不知如何接受。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

  "我不敢……"何以唤拽紧衣袖道。

  "你为什么要出手伤人呢?"

  "我不小心……我不知道……"

  这一刻,自己是擎天架海的仙首,他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一切变了,又好像没变。周汀予见他一派温从,还是一如多年以前,什么狠心话也说不出了。他叹了口气,疲惫地抱过面前这个昨夜才与自己肢体相欢的人,喃喃道:"以唤,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中掌后陆今又躺回了床上,安止步说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对身体的损耗极大。周汀予守在陆今身边,回来后他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何以唤。

  陆今:"不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是当归仙首的吗?"

  周汀予看了看他,低笑了一声,"总之都是知道了的。你不说了,是机缘巧合吗?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问的。"

  陆今:"汀予,我只希望你记住,我不是别人,我永远是时禄侯府的陆今,你的朋友。"

  周汀予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们俩一起长大的。"

  陆今:"那以唤呢?我看你们之间气氛不太对。"

  "他……"周汀予叹了口气,"他是当归仙首的徒弟。"

  "那你们……"陆今也不知说什么才不会给周汀予雪上加霜。

  "我需要静一静。我现在不想见他。"

  "是不想,还不是不敢?汀予,咿呀学语的年纪我们就认识了,我看得出,你从未这般在意过一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但我不想你将来后悔,靠怀念度日。"

  周汀予尽量笑的灿烂,道:"好了,陆今,我不是小孩子,你别跟相遥姐姐一样满口大道理。我都明白的。"

  "那就好。"

  周汀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你说你找到了当归山,可山体有封印——"

  "对,是有封印。但我不知道,生生闯了进去。"

  "当归山乃当归之本,而护山封印是当归门派先主所设,为的是让这座山万古长存,非当归后人或其认可之人,不可入。你竟闯山,那你的伤——"

  "封印力量强大,而我不过沙砾。封印伤我,也是我自讨苦吃。好在以唤机敏,我才捡回一条命。"

  周汀予此时已然发现不合理之处。他皱紧眉头,急促地问:"无界堂,关于无界堂你还记得多少?"

  "无界堂……受伤后我意识迷糊,仿佛有人把我带了回去,照顾我还给我治伤,可是效果甚微。后来,他们又把我送去北漠关了起来,那时候我整个人都是神经绷得很紧,我不知道他们会把我怎么样,我不敢闭眼,后来你就来了,我才安心晕睡了过去。"

  此话听完,前因后果旁枝末节都仿佛打通任督二脉,合理得不能再合理地贯连契合。

  周汀予似有五雷轰顶——

  他终于明白了何以唤为什么会对无界堂了如指掌,为什么有心无心总为无界堂开脱,为什么对薛平海会有那么多的怒意,为什么要支开所有人与徐宗尹秘密交谈。原来,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他从一开始就费尽心思,利用陆今,利用自己对陆今的关怀,利用所有人,让自己走在既定的路上,却只字不提。

  当归山无界堂,好大一个圈套啊。

  周汀予整个人耷拉下来,眼睛也失了神色。他拍了拍陆今,有气无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而何以唤一直等在门歪,他看见他,不知该叫他"师父"还是"汀予",可他想留住他,便扯住了周汀予的袖子。

  周汀予淡淡地回头,脸上说不来是什么颜色。

  "以唤,是无界堂要练抽魂术吗?"

  何以唤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说起这个了?"

  "无界堂会取一个奄奄一息的魂魄去练抽魂术吗?"

  "这……"何以唤语塞。

  "你说的对。无界堂和抽魂术不一定有牵连,到底是我太感性了。可,究竟是我太感性还是你刻意引导了呢?"

  "汀予——"何以唤心头停了一拍,似有大难临头。

  "你别叫我。"周汀予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却带着不可违抗的肯定。"以唤,我本来就很累了。你还不肯说实话对不对?你从来没想过要说实话对不对?"

  "我不是故意的——"何以唤想去搂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几乎是竭力嘶吼,不是激动不是愤恨,只是想把所有的情绪一泻千里——

  "何以唤!你就是故意的!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我就跟一个跳梁小丑一样,一路被你牵着跑。最开始的蒙面人,后来的当归山,现在的无界堂,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有多少身份,茕易就是你对吗?那何以唤呢,他是谁?!我又是谁?!若不是即兴多问了陆今几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等我秣马厉兵去找无界堂算账吗?你就是茕易对吧,那何以唤是谁?!我又是谁!?什么当归仙首,什么万人歌颂,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竟对一个满口谎言之人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许是嘶吼太过用力,周汀予拼命咳嗽起来,何以唤下意识给他顺气,他抬起头,瞪着眼睛,眼内通红,血丝根根分明,干涸地没有一滴眼泪。他又把他推开,自己扶着柱子勉强站稳——"既然从前不说,以后也不必说了。"

  何以唤的手生生悬停在半空,不知归途。他想解释,却明白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无力回天,因为周汀予讲的全部是事实——这一天终是来了,自食其果,跟想象的一般悲惨,毫无二致。

  周汀予不要他了。他要失去周汀予了。

  可何以唤还想说最后一句话,他问周汀予:"我可以把纸灯笼带走吗?"

  周汀予不看他,慢慢走回了陆今的房间,道:"你走吧。把所有的记忆都带走。"

  除了谎言,何以唤两手空空地来,如今东窗事发,他要走了,却留给周汀予满心的伤害。本不应该再奢求一点温存的,但他还是想给自己留一点念想。那盏纸灯笼,有周汀予的味道,可能是他后半生唯一的倚靠了。

  他走了。甚至没机会道一句珍重,没机会叮嘱周汀予万事小心,没机会告诉他,不管自己撒了多少慌,爱他的那份心始终是真的。

  周汀予目睹他离开。他不知道他会去哪,以后还会不会有交集。

  这瞬,他干涩的眼再也熬不住了,数不尽的眼泪夺眶而出,撕心裂肺声泪俱下。就像是摇摇欲坠的一碗水,倏地摔落在地,瓷碗四分五裂,里面的水也七流八散,收不回来。

  不管陆今,安止步,安雁怎么劝,都收不回。

  周汀予觉得自己委屈至极,他这辈子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

  眼泪既然难以洗礼,那就让它流干吧。

  几日后,陆今和周汀予坐上了回琼之的马车。安止步说他日后会带着孙女拜访时禄侯府,到时陆今定要好生报恩。陆今答应了。

  而周汀予望着后方的当归山,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苍白的虚点,他曾期盼着要和何以唤一起回家,到清风自来再点一壶酒,不醉不归。如今却物是人非,心中规划的蓝图也随之破灭。

  他想,真是荒谬,人啊,还是不要有期待的好。

  于是,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可不想又两行清泪滑下。

  马车摇晃,近日来身心疲乏,周汀予是真睡沉了。

  听说当归山的回忆就是当归仙首的回忆。

  是梦也是回忆,他又见到了何以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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