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捺不住就要奔出去，却听墨书已将那人让到了客厅。

　　客厅里点了蜡烛。

　　正对着烛光，是个男子—— 瘦削的身材，黢黑的面孔、泛青的胡渣、破乱的青灰色裋褐，沾满尘土的黑色布鞋，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白衣胜雪清俊无俦的样子？

　　我心酸不已。

　　他大步上前，漂亮的眼眸光芒四射，“阿浅……果真是你！”

　　我尚未答话，他身边叫青岚的女子已抓住他的双肩，质问道：“李三，你急匆匆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狐狸精？”

　　刘成烨微皱了眉头，低声道：“别瞎说。”

　　青岚悲愤不已，“我怎么瞎说了？那天大牛回去你就问东问西，打听得那么详细，连包袱都不带，就忙着下山。若不是我带了干粮追过来，这六七天你早成饿死鬼了……你，你要是敢负我，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然后自杀……”右手一抡，雪亮的大刀指向刘成烨面门。

　　来宁河后，我只在骑马那天出过门，想必就是那次露了痕迹。难怪当时墨书不想让我骑马。

　　不由看向墨书，墨书神情浅淡，事不关己般看着面前两人。

　　刘成烨叹道：“她是嫂嫂。嫂嫂对我有大恩，我怎能不来看看她？”

　　青岚只是不信，“你说你家里人都死绝了，怎么又平白出来个嫂嫂，而且……”扫我一眼，“她根本就是个闺女打扮……你骗我。”嘴唇抖动着，眼中分明蕴着盈盈泪珠，手下却不放松，劈头砍向刘成烨，“看招！”

　　刘成烨并不躲，专注地凝望她。

　　大刀堪堪停在刘成煜鼻前，青岚咬着银牙，砍不下去，索性扔下刀，赌气往外跑，刘成烨上前捉住她的臂，“见了婆家人，不行礼就走？”

　　青岚回头望着我，半恨半怨地问：“你真是李三的嫂嫂？”腮旁赫然挂着两行泪。

　　李三，这是个什么名字？

　　当初刘成煜信手写了反贼胡三，没想到刘成烨只改回本性，却仍用了这个名字。

　　我忍不住感叹，却极认真地点点头，“下个月，我就跟他哥哥成亲。”掏了帕子出来递给她，“擦把脸。”

　　青岚不接，抬臂用衣袖抹了两把，眼泪未干就笑，嗔怨地盯着刘成烨，“你为何不早说？害我丢人现眼。”

　　刘成烨无奈地笑，又转向我，“阿……嫂嫂，有吃的没，青岚两天没吃东西了。”

　　青岚不好意思地说：“出来赶得急，干粮带少了。”说话时，好看的大眼睛偷偷瞥了刘成烨一眼，刘成烨轻轻握住她的手。

　　看到这番情形，我明白，干粮不够，她定是紧着刘成烨先吃，而刘成烨亦不会吃独食，没准其中另有一番旖旎情怀。

　　我急忙吩咐喜鹊生火做饭。

　　不大工夫，鹦哥与喜鹊一前一后地端了饭菜上来。

　　青岚饿得狠了，三口两口吃完一个饼，刘成烨却仍斯文地细嚼慢咽。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刘成煜在惜福镇的情形。

　　有些习惯是根深蒂固的，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都不会改变。

　　碍于青岚在，我不好说别的，只笑着道：“来一趟不容易，就多住几天。”

　　刘成烨尚在犹豫，青岚道：“能住几天当然好，就怕山上的弟兄们惦记着。”看向我，“嫂嫂有所不知，上次他说去京城，我们等了足足两个月……要不是弟兄们拦住，我就杀到京城去寻人了。”

　　刘成烨轻咳一声，开口道：“那就只住一天，我陪你买些衣物，后天清早就回去。”

　　青岚嗔道，“不用给我买，你身上那点银钱，给你买双鞋，再带些吃食给寨子里的孩子就差不多了。”

　　刘成烨拍拍她的手，“在嫂嫂这里，不必客气。”

　　听了此话，墨书冷着脸掏出荷包，扔在桌上。

　　刘成烨果真不客气，将荷包倒了个底朝天，取了两个银锭子和一些散碎银两。

　　青岚忙拦阻：“用不了这么多。”

　　刘成烨笑道：“小豆子跟小米粒的夏衫早小了，也给他们添置几件，还有王大婶。”

　　我也笑：“有需要的尽管买，家里有马车，可以送你们回去。”

　　青岚推辞，“我们住在榆林，来回……”刘成烨扯扯她的袖子，青岚却道：“自己嫂嫂有什么不能说，反正咱们只劫官府的粮车，从没碰过百姓的东西。”

　　我忍俊不禁。

　　只劫官府的粮车……这话若是被刘成煜听到了，不知是何表情？

　　一直默不作声的墨书冷冷地开口，“只要本分，就没人动你们。”

　　刘成烨浅浅一笑，“不把人逼急了，谁愿意跟官府斗？况且……嫂嫂在，我自然会认那个兄长，若嫂嫂……”

　　话嘎然而止，可后面的意思，大家心里都明白。

　　刘成烨是跟刘成煜叫板呢。

　　我忙道：“别咒我，他对我极好。”

　　刘成烨瞥一眼我身上的回鹘衣衫，淡淡道：“也是，就凭他用的这份心思……”未说完，伸手将桌上的银子全抓了去，“嫂嫂，后天一早把我们送到榆林。”

　　我笑着答应。

　　稍坐了片刻，墨书带刘成烨下去歇息，我则拉着青岚与我同住，趁机细细地问了刘成烨的情形。

　　原来，去年夏天刘成烨离开盛京就直奔西梁，因半路走岔了，竟拐到榆林去，恰遇到青岚等人与官兵打斗，刘成烨出手相助，趁机留在山上。

　　他识文断字，身手又好，很快站稳了脚跟，而且赢得不少女子的芳心。山寨头目的女儿青岚就是其一。

　　三月初，青岚的爹因病去世，临终前将青岚与山寨一并交托给了刘成烨。两人商定好，守完三年孝就成亲。

　　至于刘成烨的来历家世，青岚一概不知，只知他父亲受冤入狱后死在大牢里，家里再没别人了。

　　听了她的话，不胜唏嘘。

　　我想象过无数次刘成烨出宫后的情形，要么是他身穿戎装奋勇杀敌，要么是他荷锄背篓漫步乡间，要么是他青衣缓带闲庭信步，不成想他竟然当了山贼，还要娶山贼头目的女儿。

　　对于他的决定，我不便置喙，只对青岚解释说：“李三与他兄长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因误会起了争执……他兄长其实很惦念他。”

　　青岚道：“我猜也是这么回事，我会多劝着他。”

　　我笑着道：“这兄弟都是犟脾气，不见得听人劝……李三自小孤单，没什么朋友，拜托你好好照顾他，有事常商量着他。”

　　青岚坦率地说：“嫂嫂放心，他是我当家的，我自然对他好。”

　　我暗笑自己多事，人家是两口子，青岚必定对她夫婿好，还用得着我提醒吗？

　　皎洁的月光透过薄纱窗柔柔地洒在床前，青岚因一路奔波劳碌很快就睡了，我却越躺越清醒，全无睡意。

　　很想跟刘成烨单独聊聊，可总是找不到机会。

　　才见面又要分别，刘成烨郑重地对我说：“现在的生活简单又平凡，很适合我……青岚对我极好。”

　　青岚依在他身边，笑意盈盈，“嫂嫂放心吧，我们回去了……对了，代问大哥好。”

　　刘成烨神情一僵，随即笑了笑，钻进马车里。

　　我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发呆，墨书走过来，嘲弄道：“都看不见人影了，进去吧。”

　　我叹口气，进了院子，道：“回去让钱多告诉徐少辛，下次运粮时给他们捎点东西来。”

　　墨书淡淡地“嗯”了声。

　　我又问道：“你会告诉皇上吗？”

　　墨书探究般看着我，反问：“你说呢？”

　　被他锐利的眼神盯着，我有些心虚，却强硬道：“告诉又如何，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怕他作？”

　　墨书冷面上露出一丝笑，“普天下的女子，也就你敢这么说。”从怀中掏出张纸来，“不告诉皇上，这就着落在你身上。”

　　我定睛一看，竟是张清单，上面写着稻米谷物若干、棉花布匹若干，还有什么笔墨纸砚之类的，足有二十多样，写满了整整一张纸。

　　字体歪歪扭扭，像出自乍学写字的孩童。

　　“是六殿下写的？”我问。

　　墨书笑道：“嗯！他说跟嫂嫂不必客气……九月之前要送到，山上老老少少二百多口人，没粮过冬。”

　　我指着最后一行的《幼学》、《百家诗》问：“要这些干什么？”

　　墨书嗤笑道：“孩童启蒙，你又不是没读过？”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他随即解释，“山上有十几个孩童，他要教他们读书……还说要教出个状元郎……你瞧这些，都是江南的种子，他想试试在这边能不能种。”他指着几种谷物的名字。

　　我释然，刘成烨是有打算的，他不会一辈子当山贼。

　　转天再见到苏嬷嬷，我委婉地问她：“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伺候二公主的人也都不见了，不如跟我去中原？”“不见”两个字特地加重了语气。

　　她无谓地答：“那个死鬼还留在这……这些年他一个人在那边定是孤单得很，奴婢早该去陪陪他了。”

　　原来，她并非不知回鹘王的打算。

　　她选择陪她夫君，我不好再劝，只沉默着，却听她柔媚地道：“公主如此心善，便是不想学，奴婢也得教教公主。”

　　我稍愣，就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问：“二公主私奔是不是跟你有关？”

　　“嗯……有那么点关系。王想把二公主许配给阿扎姆部落的首领，二公主嫌那人年纪大，不情愿，正好她对身边的侍卫有情有意，奴婢就撺掇他们趁出宫游玩的时候跑了。”她得意地笑笑，“少年夫妻才有情趣，二公主年方十六，那首领年纪比王还大……中原的皇帝会不会也是个老头子？”

　　我急忙摇头，“不，不知道，没见过。”

　　她笑道：“若是个老头子，公主也趁早开溜，反正也不是真公主，中原皇帝即便要人也找不到你头上。”

　　我“扑哧”一笑。

　　倘或我真的跑了，刘成煜会怎样？

　　我不敢想。可我知道，我舍不得他，尤其回头想想，他煞费苦心筹划我们的未来，如今成败在此一举，我怎么能撇下他不管？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在宁河待了近一个月。我已初步学会了回鹘人的日常用语，请安行礼打招呼都没问题，可再多聊就不免露马脚。

　　墨书说，回鹘王已启程准备往盛京去，过两日会经过宁河县，届时我们悄悄加入他的仪仗即可。

　　已经六月初了，照着来时行路的速度，到盛京还得一个月，也不知刘成煜是否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会在城门口等我。

　　两天后，我们按期启程。

　　夜里在驿站歇息时，我见到了闻名遐迩的回鹘王。他约莫五十岁，脸型瘦削，眉毛粗黑，深陷的双眼锐利精干，蓬张的胡虬遮盖了大半张脸。

　　我恭谨地向他问安。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你就是中原皇帝看上的女人？”

　　我答应着：“是。”

　　他骤然“哈哈”大笑，“中原有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你们的少年皇帝竟因为女色放弃霸业。可悲，可叹，可笑！”

　　我低声道：“皇帝并非因我而停战，是因边陲的百姓。连年征战，死者上万，无数人家妻离子散，何况，就算皇帝占领回鹘土地，难道王就听之任之？”

　　回鹘王厉声道：“本王岂能任他人占有国土，自当奋力夺回。”

　　“如此，战争永不会终止，两国相争，苦得是民。皇帝爱民如子，所以诚心与王交好，以便保得边境平安。”

　　回鹘王沉默片刻，声音稍微和缓了些，“你一介女子倒有些见识，没白担了本王闺女的名头。”话音一转，又道：“你听着，既然顶着回鹘公主的名义和亲，那你就得为本王做件事。”

　　我抬头问道：“何事？”

　　他肃穆道：“保证你们皇帝在位期间不侵犯我国土。”

　　我凛然回答：“只要王不入侵中原，皇帝自然不会主动挑事，否则皇帝也不会邀请王到盛京做客了……所以是战是和，尽在乎王的意念。”

　　回鹘王一愣，看我几眼，抬手让我退下了。

　　因着天气炎热，又加辎重繁多，足足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才到达盛京。

　　远远地看着巍峨高耸的城墙，我竟有些手足无措。

　　渐行渐近，我看见城门口迎风招展的绣着金龙的白旗，我看到明黄色伞顶四周飘拂的红缎檐帏……却惟独看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容。

　　刘成煜就是个大骗子，明明来城门口是迎接回鹘王，却偏偏信誓旦旦地说来接我。

　　这个讨厌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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