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宴时,我才见到刘成煜。
他端坐在大厅上首,穿着明黄色团龙常服,眉目舒朗、神采飞扬,不过相比三个月前却瘦了一大圈,有些形销骨立。
心里骤然堵得难受,只顾盯着他看,几乎忘了行礼。
喜鹊悄悄捅我一下,我才恍然醒悟,匆忙跪在地上请安,“民女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先用回鹘话,又用汉话重复了一遍。
刘成煜眸中含笑,声音悠扬,“朕听说回鹘王的女儿个个美若天仙,果然名不虚传……朕一见倾心,不如封为贵妃。”
后宫四妃分别为贵、淑、德、贤。
贵妃的排位犹在淑妃之前。
我终于明白,刘成煜为何替我选择回鹘公主这个身份。
回鹘离盛京万里之遥,又是异族,别人纵有怀疑,也想不到终日不出深宫的太后与异族公主会有什么联系;更重要的是,因为有如此显赫的身世,他才能封我贵妃。
他不要让我向别人行礼。
他不要给别人惩罚责骂我的机会。
回鹘王适时地大笑,“承蒙国君错爱,小女受之有愧。”说是有愧,却并未谦让。
我再次行礼拜谢,恭谨地坐在回鹘王身侧。
行动间,身上的银饰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刘成煜视线落在我身上,想了片刻,开口道:“二公主既然嫁到中原,就应该入乡随俗改穿汉人服饰,这汉话也得多加练习……朕以后找个人教你。”
我低低用回鹘语应着,“是,多谢皇上。”又急忙用汉话再说一遍。
刘成煜浅淡地笑笑,“也不急在一时,以后多加注意便是。”说罢,举杯邀回鹘王及作陪的臣子共饮。
我状似无意般扫过对面坐着的官员,有几人我在三年前册封皇后时见过,大多数却是生面孔。
即便见过,料想当年他们也没有胆量直视皇后容颜,再加上三年前我装扮老相,如今换成回鹘服饰,妆容也比往常年轻得多,想必他们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有的。
可刘成煜身后的几个宫女却是瞧出来了,因为她们虽站姿规整,可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我,不知是惊讶还是疑惑。
我只是盈盈浅笑,间或抿一口酒,夹一口菜,再不曾开口说话。
晚宴结束后,回鹘王回驿站歇息,我自然是留在了宫里。
一个叫倚红的宫女带我去了湘竹院,“公主暂时在此安歇,皇上说,过几日等纤云宫收拾好了再搬到那边。”
我一愣,刘成煜怎会让我住纤云宫,他明知道我不喜欢那里。
倚红解释道:“纤云宫是以前贤妃娘娘住过的,太后也曾住过。皇上前阵子令人重新修整了,因不知公主喜好,所以请示公主之后才能定夺。”
我淡淡地笑,以示并不在意。
喜鹊与鹦哥也是头一次进宫,并不知我曾贵为太后,见我沉默不语,问道:“有什么不妥?”
我摇头,“没事。”
我们的对话都是回鹘语,并不怕有人听见。
第二天,风扬来宣读圣旨,正式确定了我的贵妃身份。
湘竹院上下便齐齐改口称我“贵妃娘娘。”
我令喜鹊重重打赏了她们,打赏之物自然也是回鹘饰品。
各宫很快得了消息,纷纷亲来或者派宫女来道贺。
喜鹊与鹦哥守在门口,无论是送东西的,还是传话的,一概拦着,“公主水土不服,无法见客。”再纠缠,就冒出一大串回鹘话。
那些人只得悻悻而去。
喜鹊告诉我,两个多月前,回鹘王曾送来一副二公主的画像,听说酷似已逝太后。皇上看到画像,想起太后惨死于奸相之手,潸然泪下,备了牲品去陵墓祭拜一番后,决定迎娶回鹘公主。
我听后不觉好笑,那些人大概是想看看,这个公主到底与太后有多像。
喜鹊又道:“现在宫里传言甚多,有人怀疑太后喝得是假酒,根本没死;有人证明说亲眼看见太后喝了毒酒,当时就没气了;还有人猜测公主跟太后可能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不过那些看见过画像的人都说若只看眉眼,公主跟太后确实很像。”
真正的二公主不可能与我肖似,那么回鹘王当初送来的画像本就是我。
我只画过一次像,就是三月初的时候,刘成煜替我画的。
画像应该是投石问路,有画像在先,回鹘王亲送在后,我这个回鹘公主进宫也就顺利成章,不那么石破天惊了。
回鹘王在盛京待了十天,刘成煜盛情款待,双方商定了不少契约。
这期间,我只在湘竹院适应水土,并不曾见过回鹘王。
临行前夜,刘成煜设宴饯行。
七月二十八,宜远行、嫁娶、祭祀。
那天飘起了濛濛细雨,身为回鹘公主,我自当去驿站送别。
回鹘王捋着胡须感叹不已,“自古英雄出少年,没想到汉人的皇帝虽年轻,可气度胸襟均非同一般!”
我莞尔,“王对和解契约可满意?”
回鹘王但笑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如此一来,边境至少可保五十年无虞,我回鹘子民可全力开荒种地,日后不必再受粮荒之苦。而且,边境开放了十处城镇,允许两国子民设立店铺,通买通卖,如此可互通有无,双方都能从中得益。”言语之间对刘成煜颇为赞赏。
我心花怒放,比听到别人夸赞自己更要开心几分。
送罢回鹘王回来,倚红说,皇上已派人将我的物品搬至纤云宫,直接去纤云宫即可。
喜鹊经过这几日,对宫里的地形已大致有了了解,搀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往纤云宫走,鹦哥则在一旁撑着油纸伞。
走过月湖,走过石子小径,纤云宫门口停着明黄色的御辇。
御辇旁,有位锦衣公子,撑一把精致的描着泼墨山水画的油纸伞,身姿挺拔,长身玉立。
刹那间,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不受控制般,时缓时急。
四周如此安静,只有细雨沙沙扑在伞面上。
刘成煜转头,清亮的目光透过丝丝细雨直直地看向我。
分明是仲夏,我却感到了桃花灿烂时的那种灼灼繁盛。
他伸出手,笑容清浅,“闲来无事,朕陪贵妃四处走走可好?”神情从容又自若,可我却分明感觉出他声音里微微的颤抖。
迎着他如水的视线,我几乎迫不及待地回答,“好。”
伸手,刚碰到他的指尖,就被他一把攥住,拉至伞下。
他凝望着我,眼里光芒闪动,“我说过,总有一天会与你,光明正大地携手走在人前。”
我点头,再点头。
他说的话,向来都做得到!
并肩走在细雨中,他的手紧紧地扣着我的手,那么用力。
垂眸,瞧见他修长的手指与我的嵌在一处,心里的欢喜悄悄地四散在雨雾里。
雨丝密密地斜织,整个后宫沐浴在雨里,婉约如诗,清幽若梦,淡雅似画。
我这才发现,离开不过三个多月,皇宫变了许多。纤云宫四周种了成片树木,与以前的树林连成一整片,篱笆般几乎将纤云宫跟景泰殿围在里面,其他宫殿则尽数隔绝在外头。
他轻轻道:“花匠担心夏天移树怕活不了,我想反正有你在,你定会照料好它们……等树林长成,其他人一概不得擅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牵着我的手,走进树林。
两年前,雪花飘扬,就是在这里,他把他的大氅披在我身上,他说我没规矩,而我,就是没规矩地咬伤了他的手。
那一次,我的心快乐得像是雪花在飞,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心里有我。
他似乎也想到那一天,将手伸至我嘴边,“小野猫,还想咬吗?”
我毫不留情地咬上去,几乎用尽平生力气。
他低呼,咬牙切齿道:“你这么狠心……”
我扑进他怀里,“想你想得紧……”
油纸伞打了个旋儿,悄然落地。
稍放下心,仍是推开他,正弯腰捡伞,突觉小腹隐隐作痛,不由皱了眉头。
他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心虚地说:“小日子来了。”
他一愣,气急败坏地低吼,“怎么不早说?你,成心要气死我。”打横将我抱起来往回走。
风扬跟御辇等在林外。
刘成煜一把掀开帘子,将我扔进去,紧跟着上了辇车,不知从何处翻出来一条棉帕,劈头罩在我脸上乱擦一气,“自己难道不记得日子,还强撑着淋雨?”
我低声嘟哝,“以前都是月初来,谁知道这次怎么提前了两天。”无意中瞥见他手背上紫红的齿印,悄悄覆了上去。
他不搭理我,扬声对风扬道:“快回去让人备着热水与姜汤。”
风扬回道:“方才奴才已让人备下了。”
他“唔”一声,反手将我扯进怀里,却再没说话。
泡过温暖的热水澡,天色已经黑透了。
门口挂着大红宫灯,墙边贴着大红囍字,桌上点着龙凤花烛——布置得就像是民间成亲一般喜庆。
刘成煜穿着朱红色直缀,墨发披散着,还有些湿,正低头往酒杯里倒酒。
宽阔的袖口密密绣着繁复的并蒂莲花。
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这家伙煞费苦心安排的洞房花烛被我搅黄了,心里还不知多大气呢。
果然,他黑着脸头不抬眼不睁地说:“衣服放在床上,自己穿。”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见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旁放着红衣红裙,正是三月时,他选的那匹大红色的料子。
与他的直缀一样,领口衣摆亦绣了繁复的并蒂莲花。
对着床后镶着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镜,一件件将大红的罗裙、大红的褙子穿好,因头发仍是湿着,想了想,正要绾成发髻。
刘成煜突然走过来,抓起一旁的棉帕,没轻没重地替我绞头发。
好几次,撕扯着我的头皮疼。
我不敢作声,只暗暗咬着后糟牙,忍着。
刘成煜分明自镜子里看出我的痛,却仍毫不怜香惜玉,绞到半干,将棉帕往旁边一扔,扬声道:“摆饭!”
沉默着吃罢饭,喜鹊轻手轻脚地过来收拾杯碟,看到旁边的两杯酒,探询般望着我。
我轻轻摇摇头,喜鹊端着托盘退了下去。
我看着酒杯发呆,若是没有料错,这是用作合卺酒的。
已经吃过饭了,此时不喝,要等到什么时候?
正愣着,刘成煜突然端起酒杯,喝了一半,也不说话,仍是静静地坐着。
我只好端起另一杯,也喝了一半,刘成煜接过剩下的半杯喝了。
我无语,这个人,到底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我不开口,他就不说话?
合卺酒喝过,他坐在床边宽衣解带,我自发自动地上前伺候。
帮他除掉直缀,又寻梳子。
妆台上,竟然是当初他送我的桃木梳。
记得,我曾经一气之下将它摔在地上,摔断了……还以为早就被朝云她们扔了,没想到……
心里说不出的酸涩,拿着木梳,一缕一缕理顺他的发。
他的发丝很硬,极难梳理。
这样的男子,心狠且无情。
可,刘成煜……他的心狠我感受过,他的无情我也领教过,可为什么留在心头的却是屈指可数的温柔的时刻?
刘成煜恨恨地看我两眼,伸臂将我拉到床上,顺势摸到我脚上的软缎绣鞋,一把撸下来扔了出去。
绣鞋一仰一合,躺在地上。
他扫一眼,脸色好看了些。
据说,民间习俗,通房夜的绣鞋,一仰一合是大吉,意味着婚姻美满夫妻和顺。
自打进宫之后,我就不奢求这个,难不成,刘成煜会相信?
吸口气,靠在他肩头,赔着小心问:“生气了?”
他揽紧我,贴在我鬓边闷声道:“没生气,就是想你想得难受,憋得难受。”低头,细细吻在我额前,“等了两三年,也不在乎多等几天……倒是你,来了癸水还跟着淋雨,当心受凉,身子出了毛病。”
“七月的天,哪里就冷了。”我娇嗔着,越发贴得他紧,手指无意识地捏在他臂上。
虽然这一年多他不再习武,但有以前的底子在,摸上去还是很结实。
顺着手臂摸到肩头,拨开他的衣领,“伤好利索了没,雨天会不会痛?”
“冬天痛得重些,现下还好。”他捉住我的手,“别乱动。”
手指一处处摸过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伤?这里呢?”
“阿浅……”他的声音低哑,带着隐忍的痛苦,又有热切的期待。
心里不由一痛,忘了苏嬷嬷说过不要任他予求予取的话。
伸手攀上他的后颈,话语破碎支离,“我……小日子没来……”
他呆住,咬牙道:“再说一遍,到底是来了还是没来?”
我垂眸不敢看他。
他的双眸又黑又亮,清清楚楚地写着痴恋!
心酸软得厉害,柔情丝丝缕缕地涌上来。
轻轻地唤:“刘成煜。”
他柔声答:“我在。”
我再唤:“刘成煜。”
他仍答:“我在。”
眼泪悄悄地流出来,顺着眼角,落在枕畔。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风平浪静。
他满足地喘息着,躺在我身侧,汗津津的手臂穿过我颈下搂在肩头,“阿浅。”
“嗯。”我憩息在他温暖的臂弯里,软绵绵地回应。
他单手捧起我的脸,手指拂去粘在上面的发,柔柔地道:“出了一身汗,洗洗再睡。”
“不——”无意识地回答。
是真不想去,一来是累得不想动弹,二来却是,蚀骨缠绵之后,只愿与他相拥而眠,不想有半刻分离。
越发紧地往他怀里靠了靠,便欲睡去,睡意朦胧里,听到他柔柔地说了句,“傻丫头。”
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身边早没了人影。
赶紧起身,发现身上已换了干净衣物,而床单枕头似乎都换过了。枕旁还放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却是预备好给我要穿的。
换过衣衫下了床,觉得全身酸痛,不由低低咒骂刘成煜两句。
喜鹊听到声音进来问:“娘娘醒了?要不要摆饭?”
我忙正了神色,问道:“什么时辰了,皇上呢?”
喜鹊笑嘻嘻地说:“差两刻钟午时,皇上下了朝来看过娘娘一次,见娘娘仍睡着,换过衣服就往景泰殿去了。”
我暗叫惭愧,同样是折腾一夜,好像他出力还比较多,我一觉睡到大中午,他却上完早朝又去处理政事,半点没耽误。
正说着,门外响起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白色修长挺拔的身影闪了进来。
经过昨夜之事,再见到他,不免有些赧然,转身躲进了净房。
隔着重重帐帘,听到他吩咐喜鹊将饭摆到内室,又让她吩咐厨房炖红枣茶。
直等到喜鹊摆好饭,我才磨磨蹭蹭地出去。
刘成煜精神焕发,笑容明亮,“怎么这么久?”声音转低,“还痛不痛?”言语间便有了昨夜的暧昧旖旎。
我羞恼地瞪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就你话多。”
他“呵呵”地笑,果真不再言语,只时不时往我碗里夹菜夹肉,目光如蜜般黏连在我身上。
视线无意中交汇,看到他眼里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微怔,不再躲避,痴痴地与他的视线纠缠。
他放下筷子,捉住我的手,低声道:“阿浅,有你陪着,此生再无他求。”
我反握住他的,放在唇边,“再不让我安心吃饭,我就把你的手啃了。”
他微笑,“便是我整个人让你生吃活剥了也心甘情愿。”
修长的手指慢慢扣在我的指间,严严实实地交握在一起。
吃过饭,刘成煜上床歇中觉,我陪他躺了会,待他睡熟又下了床,到院子里溜达。
风扬摇着扇子在树荫下打盹,见着我,连忙一个激灵站起来。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遂问道:“听说回鹘王之前送来二公主的画像,不知画像如今在哪?”
风扬低声道:“就是以前皇上画的那副,重新临摹了一遍,将衣服换成了回鹘服饰……原来那张毁了。”
我猜想也是如此,轻轻一笑。
风扬又道:“娘娘还没到后院去过吧?奴才陪娘娘去看看?”
正值中午,骄阳似火,后院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些纳闷,狐疑地随着他往后院走。
刚拐过弯,就愣在哪里——只见原本的玉兰树下安置了石桌石椅,以前种花的地方种上了茄子、豆角还有两架嫩黄瓜。
与我在惜福镇的院子一模一样,只除了……
风扬道:“皇上原本打算养几只鸡,可纤云宫离着景泰殿太近……”
我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副画面:刘成煜在书房召见大臣,忽听母鸡咯咯几声叫,风扬捧着热乎乎的鸡蛋,嚷着下蛋了下蛋了。
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风扬乐呵呵地笑,“奴才就知道娘娘看了一准喜欢,就为这纤云宫,青大人还特地去了趟惜福镇。”
我瞠目结舌,“就为这几垄菜?”
风扬笑道:“不单是这些,皇上让青大人将原来的东西一件不少地全搬来了。青大人还特地将以前屋子的摆设画了图,现在又照原样摆好了。”
我按耐不住,极快地挪着步子往回走,进了正殿,一间一间屋子地走过。
果然,正如风扬所说,我的闺房、爹的书房都完完整整地移到了纤云宫。我看到爹书房尚未归置的三摞书,最上面的书目是漂亮的柳体字,那还是当年刘成煜写的。
他说他有伤在身,干不了,可他还是写了。
往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眼前……
那个夏日的午后,我绣花绣累了,在院中修剪花草,有人突然闯进了我的家,也闯进了我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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