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十余日，黄昏的时候到了一个叫宁河的县城。

　　喜鹊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往外看。

　　已是五月初，夕阳斜照在行人身上，不像正午那般炽热，而是带了一种从容。道路两旁有很多摊贩，卖馕饼的、卖羊杂碎的、卖甜瓜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喧阗又闲适。

　　让我惊讶的是，这么大热的天，很多女子却包着严实的头巾，只露出巴掌大的五官。

　　喜鹊的眼里也满是惊讶与好奇。

　　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停在一座僻静的小院前。

　　宅院不大，三间正房，东西各带两间厢房。四周院墙均是用青石砌成，高大结实又很气派。

　　屋里摆设简单，却很干净整洁。

　　我住了正房的东间，墨书住了西间，中间隔着客房。东厢房一间给喜鹊与鹦哥住，另一间放着杂物；西厢房住着四个小厮，车夫兼当门房，住在倒座。

　　“这宅子的主人原是西梁的校官，去年打仗时战死了，老婆带着孩子收拾东西要回老家，秦宇就将宅子买了下来，一直空着没住。上次我来，找人收拾了一下。”墨书一边指挥着小厮们搬行李，一边介绍宅子的来历，“去年北边下大雪，羊马死伤无数，回鹘人没吃的，就来抢汉人的粮食，年年如此……皇上想老打仗不是办法，不如……”

　　他身子突然绷直，左手虚握成拳，右手下意识地探向腰间——那里藏着短剑。

　　小厮们的动作也慢了半分，神情肃穆凝重。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

　　过了一会，我才听到零乱的马蹄声纷杂而至，就停在门口。

　　车夫老张头进来禀告，“公子，秦大人来访。”

　　墨书放松下来，忙道：“快请。”

　　接着，黑色戎装的秦宇器宇轩昂地走进来，行礼，“属下见过……公主。”

　　公主？！

　　我惊愕地说不出话。

　　这一路喜鹊等人都唤墨书为“公子”，称我“姑娘”，我几时成了公主？

　　墨书冷峻的脸露出一丝笑，“将军吓着公主了。走，进屋说。”

　　秦宇很快了然，亦笑，“皇上没告诉娘娘？”

　　我气道：“他那人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话出口，顿觉不妥，这种语气太过亲密熟稔……

　　秦宇看我一眼，道：“娘娘还是来了。”是说皇上即使什么都不说，我也会选择相信他，听从他。

　　墨书显然也明白了秦宇的意思，“皇上从不做没把握之事，他自去年秋天就开始琢磨此事，否则仗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打完。”

　　我又是一惊，去年姚谦年因打了胜仗还获得奖赏，姚星也因此晋位。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秦宇跟我解释，“皇上让姚将军领兵作战，同时放出话与回鹘和解。打胜仗是告诉他们，我们有这个势力跟能力，而和解是想说我们不愿与回鹘为敌。”

　　回鹘吃了亏，明智之举就是和解。

　　墨书道：“六月初回鹘王到盛京朝贡，届时会带着他的二女儿去和亲。”

　　那么，我就是那个要和亲的公主？

　　可回鹘人眼窝凹陷，鼻梁挺直，我的长相与他们并不肖似。

　　墨书又道：“回鹘王有汉人血统，相貌没有问题……这一个月娘娘要学会回鹘话跟回鹘礼节。不单是娘娘，这些跟随娘娘的人，都要学。还有，以后都要称娘娘为公主。”

　　我想了想，问道：“我顶替二公主之名，那真正的二公主呢？”

　　墨书思量片刻才答：“数月前跟侍卫私奔了……回鹘王放风说二公主暂住别庄学习汉人礼节……”

　　回鹘王有四个女儿，却偏偏选择二女儿和亲，也是因此吧。

　　二公主与身旁的侍女要学习汉话不住在宫里，下个月就和亲中原，从此再也不能回到回鹘，正好掩盖了私奔的真相。

　　同时，我也无需去回鹘王宫，免得被人看出破绽，传出闲话。

　　一举数得！

　　秦宇见我想明白，笑道：“教公主回鹘语的人已经到了宁河县，她原先是伺候二公主的……属下明日就将她带来。”又看向墨书，“左右以及前后的宅子已安排好了，早晚都有人值守……采取外松内紧之策。”

　　墨书点点头。

　　秦宇却突然看着我，犹豫地道：“属下以前曾答应过娘娘……娘娘还想骑马吗？”

　　呵，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刘成煜才登基没几天，我乍搬到绪宁宫去，秦宇向我告别，说有朝一日我若去西梁，他会带我骑马。

　　没想到，他仍然记着。

　　我问：“这里真的有草原？我们一路过来看到的全是黄沙。”

　　秦宇笑道：“你们走得是小路，人烟荒凉，但是安全。有草原的地方，很多游牧民族及往来客商，人多口杂……”

　　墨书冷冷地插嘴，“你倒是有闲心，从这里到卫所要走六七天，姚将军能容你没事出来乱逛？”

　　显然他不赞成我去骑马。

　　我却有点跃跃欲试，“明天就去？”

　　秦宇痛快地答应，“好，属下辰正来接娘娘，然后到摘星楼喝羊汤……我连夜回卫所。”后半句是对墨书说的。

　　秦宇走后，墨书道：“你想骑马，皇上自会教你。”

　　我讶然，他是因为这个才不想让我去？

　　可我是要自己骑，并非与秦宇同骑，而且我们早在纤云宫就认识，若真的有情意，我也会学那二公主的样子跟他私奔。

　　我打趣道：“是皇上让你看着我？”

　　他脸色竟然一红，淡淡道：“皇上……皇上对你放心得紧。我老早就认识秦宇，当虎卫那么些年，可没见他对哪个娘娘如此在意过。”

　　我莞尔。

　　那是因为除了贤妃，没有他人住过纤云宫，也没有人会整夜睡不着觉，无助地四处乱逛。

　　秦宇的浩然正气，就像一盏灯烛，给过我光明与温暖。

　　辰正，秦宇准时等在门口。墨书不放心，带着两个小厮也跟着。

　　一行数匹骏马，穿过闹市时便有些打眼。

　　我透过窗帘，看到墨书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头。

　　好在秦宇一身戎装，并无人敢多看。

　　出了县城往南走不远，就是一小片草地。有士兵牵着马匹守在那里。

　　墨书瞧了眼，骂道：“你这家伙早打算好了。”

　　秦宇哈哈大笑，“大丈夫不可言而无信，况且过了今日，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公主。”

　　我学着回鹘人的样子，在头上包了头巾，才自马车里出来，问道：“你以后不回盛京了么？”

　　秦宇道：“西梁设了五处城镇准许回鹘人进出买卖，属下担任盘查警戒之责，不可懈怠……日后没大事，恐怕就不回去了，就在这里安家落户。”

　　“辛苦你了。”我衷心地道。相比盛京，西梁真的太过清苦而荒凉。

　　他却浑不在意，“属下不敢愧对皇上信任，而且属下喜欢西梁……公主十年之后再来看看，西梁定然与现今截然不同。”话语里，豪气干云。

　　我望着他缓缓笑了。

　　骑过马，又去摘星楼喝羊汤。

　　粗陶大海碗端上来，热气散去后，就看到炖到乳白的浓汤，几片切得极薄的羊肉、碧油油的香菜末还有红艳艳的碎辣椒。

　　尝一口，喉咙里就如有股火烧了起来，辣得我几乎要流泪。

　　秦宇笑道：“辣椒还是这两年才从西边传来的，乍吃不习惯，越吃越有味……尤其寒冬腊月，喝一碗羊汤，从里到外都暖和。”

　　墨书附和，“再泡上掰碎了的馕饼，那滋味，神仙也不换。”

　　突然想起，刘成煜也在这里度过冬天，他也爱喝羊汤么？

　　吃罢饭，秦宇带着士兵回卫所。

　　看着他们策马远去的身影，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心酸、感动、敬佩，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不由地问墨书，“西梁的冬天很冷吧？”

　　墨书淡然点头，“嗯。”又想起什么似的，“那年我们还要更往北一些……皇上时常担心你在宫里不能应付……有次极为凶险，几乎走投无路，皇上说若有下辈子，一定要托生到惜福镇，就住你家隔壁，守着你长大……”

　　刘成煜这个大傻瓜，以为住我家旁边，我就一定会看上你，就一定会嫁你么？

　　我想笑，可眼泪却先一步流下来。

　　真想他啊！

　　秦宇找来教我回鹘语的嬷嬷姓苏，约莫三十五六岁，是中原人，她尚未出生时，其父母便被回鹘人掠去成为奴仆。待她长到八九岁，边境发生战争，她父母死在汉人士兵刀下，她孤苦伶仃，几经周折进了回鹘王宫，成了二公主身边的奴婢。

　　回鹘王之所以派苏嬷嬷来，固然因她既会回鹘话又会汉话，更重要的是，她对汉人跟回鹘人一样，无偏无倚，不会另生事端。

　　两国乍然交好，最忌讳的就是胡乱猜疑。回鹘王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苏嬷嬷的到来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她身段苗条，腰身盈盈不堪一握，一身青色素衣映得肌肤很白净。乌油油的头发绾了一个髻，插一支素银绞丝发簪，看着如月般婉约，如花般娇艳。

　　全然不像三十多岁的妇人！

　　见到我，她眼眸一亮，行得却是回鹘礼节，“奴婢见过公主。”声音清脆婉转，极为悦耳。

　　我微笑着请她起身。

　　那一刻，我隐隐猜到了回鹘二公主私奔的原因。

　　凭心而论，苏嬷嬷很会教人，不徐不疾，不急不躁，音量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使是指正错误，也不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过了几日，熟悉下来后，她笑道：“以公主的姿容，根本无需学什么礼节……”声音渐低，“还不如学学怎样抓住男人的心。”

　　我赧然，强作镇定，“哦”了声。

　　她又道：“公主要嫁的是中原的皇帝，那么多女人争一个男人，公主不用点手段，礼节再规范，皇帝也不见得多看你两眼……”声音骤然暗哑下来，媚眼斜睨如丝，身段摇摆若柳，虽是挑逗撩拨的姿态，可看着只觉得舒服，并不让人恶心反感。

　　我不由好奇，“嬷嬷进宫以前……”

　　是不是在青楼待过？

　　她吃吃地笑，“公主想到哪里去了，奴婢怎会干那种肮脏的事……奴婢以前有过男人，都是他教我的……那人对我是真好，把身上的肉一点点剜下来给我吃，自己活生生饿死了。他死后，我想一定要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这才进了宫。”

　　先是笑，后来却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连妆容都哭花了。

　　梳洗罢，她自嘲地笑笑，“好久没提起我家死鬼了，提到他就想哭……公主是王买来献给中原皇帝的吧？奴婢看人不会差，公主日后定然受宠。”

　　我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忙问道：“下面该学什么？”

　　她知我心意，也正了脸色，继续往下教。

　　苏嬷嬷走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老是想着她问我是不是回鹘王买来的话。

　　二公主私奔了，回鹘王对她说，买了一个女子假冒二公主之名献给中原皇帝，请她教习礼节。她自然满口答应。

　　听说原本二公主身边的人，都跟到别庄伺候了。她们的下场显而易见。

　　苏嬷嬷作为知情人，不可能例外。

　　或许我启程回盛京那天，就是她的忌日。

　　我犹豫着，该救她还是不救。

　　救，是觉得她身世可怜，而不救，是因没有必要干涉回鹘王的决定。况且，她死了，也少一个知道内情的人。

　　正辗转反侧，忽听院内有刀剑碰击的“叮铛”声，还夹杂着女子的清叱，“大胆，敢伤我当家的，姑奶奶跟你拼了。”

　　有刺客？

　　我本能地穿好衣衫，正要下地，听到墨书清冷威严的声音，“都住手！”

　　院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那女子仍低声叫嚣，“有种的就单挑，以多胜少算什么男人？”

　　有人劝阻她，“青岚，少说两句。”

　　这声音如此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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