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晴张了张嘴, 饶是她平日开朗大方, 但当着这许多长辈, 又是以冯叔岩未婚妻的身份, 难免腼腆, 冯叔岩不忍罗晴窘迫, 忙走过来安慰道:“睛儿, 你若觉得吃亏,等过了年我去你家送礼时,也叫罗夫人娘就是了!”
罗晴侧着微微抬头, 凝视他片刻,忽而扑哧笑了,走到冯贞儿面前, 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叫了一声“母亲”。
众人皆是称赞,罗老爷也点头含笑, 只有冯贞儿止不住双目含泪, 连忙拧过身子, 执起大红缕金细帛绢子拭泪。
人们见平日叱咤风云的冯家当家姑娘竟如此心怀激荡, 心地偏狭些的, 便以为是冯贞儿独守空闺半辈子, 如今看着儿子和儿媳妇和和美美自然酸楚凄凉,心地宽厚的,怜惜冯贞儿以未嫁女的身份将养子培养成人, 又娶了媳妇, 自然是喜极而泣。
罗老爷道:“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羡之......”提起罗羡之,罗老爷就先小心翼翼地看了冯贞儿一眼,见冯贞儿只是低头执绢掩口,这才继续说道,“他年轻早逝,也算薄命了,往后若是叔岩和晴儿有了孩子,能不能让其中一个儿子姓罗,为羡之延续血脉——哦,到时候我自会把羡之应当继承的那份家产给这个孩子!”
此言一出,冯叔岩先紧张起来,生怕母亲不同意孩子姓罗两家犟起来,阻隔了他跟晴儿的好姻缘,只见冯贞儿沉思道:“叔岩,你觉得呢?”冯贞儿哪知道冯叔岩现今为了抱得美人归,恨不得做了罗家倒插门的女婿都心甘情愿,可冯叔岩心中却为母亲着想,心知冯贞儿一辈子不容易,若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岂不叫母亲寒心,因此惴惴地答道:“孩儿但凭母亲吩咐......”口里说着,眼睛却恋恋地望向罗晴。
冯贞儿顿时会意,眉开目悦地道:“那么长子姓罗,次子姓冯,如何?”
冯叔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气,只有罗慕之和叶绮在心里偷偷地乐,这娘儿俩心里,恨不得生了孩子全都姓罗才好,却各自都顾及着对方的心意,真真有趣!
那些不知情的宾客却只以为,冯贞儿到底是个商人,改不了商家逐利的本质,一听罗老爷要分一份家财出来,立刻答应地这样爽快,不过这到底是旁人的家务事,外人不便评议,当下只是奉承冯罗两家。
屋里诸人相谈甚欢,揽沧阁庭前的腊梅,密密地打了几百个花骨朵,幻彩流丹,生意盎然。
罗晴和冯叔岩的亲事既已订下,罗家上上下下便忙着打点行装,起程回杭城,罗老爷那边自有跟了几十年的心腹仆佣伏侍,也不必罗慕之和叶绮操心,罗慕之和叶绮的行装却是叶绮一个人打点,依兰和玉盏也说要伏侍的,被叶绮婉拒了。
如今罗慕之的衣食住行,只有叶绮最清楚每一个细节,就如他们在路上不方便换洗贴身的中衣,便需在并州多多购买准备,但仆役们去买,往往会选市面上最贵重的缂丝中衣,偏偏罗慕之贴身穿缂丝就会百般地不舒服,只有十分廉价的棉质中衣他才喜欢,再比如冯贞儿送了他们好些栗羊羹要他们带着路上吃,栗羊羹是用羊肉煮汤冷却后做成的点心,本是极美味的,且携带方便,冬日吃了滋补暖胃,但罗慕之偏偏对羊肉的味道退避三舍,故而叶绮将所有的栗羊羹都送到了罗老爷那边,另向冯家的厨房里要了些菱粉糕,鸡油卷,豆腐皮包子等罗慕之爱吃之物。
这里叶绮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那边罗慕之躺在炕上,借着炕几上一盏鹤衔双花琉璃灯的光读书,偶尔向叶绮那里望一眼时,看到他的中衣袜子等贴身之物从叶绮的手里一件一件的过,罗慕之心里就暖烘烘的,其实屋里不过是多了一个女人而已,但在罗慕之的心里,这就是他的天和地。
叶绮回身,正在向青檀大案上收拾罗慕之随身带的点心,忽然听到身后“哎吆”一声伴着碎瓷叮叮之响,叶绮回头一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那盏鹤衔双花的琉璃灯不知怎么碎在地下,罗慕之却蜷着身子,按着胯,不住地呻吟......
叶绮便知是被灯油烫着了,急忙奔过去查看,焦急地问罗慕之:“怎么样了?疼不疼?”
罗慕之疼得说不出话来,叶绮看到他一侧腰间的玄青蹙金如意纹寝衣上沾得油汪汪的,便知一定是灯油烫了皮肤,把肉皮与寝衣都粘在一起了,急得高叫依兰和玉盏,立刻去请大夫。
幸而与冯家常来常往的几位大夫皆是医家圣手,且冯家差人一唤,大夫急于星火地就奔了来,叶绮却早已趁这个工夫独自从院子里提了小半桶冷水来为罗慕之冲洗过了。
今日来的大夫是史家的夫妻俩,两口子在并州治疗烧伤烫伤大有名气,史大夫查看了罗慕之的伤情,点头说道:“幸而尊夫人立刻用冷水为你冲洗......”
说着,夫妻两个相互协助,将罗慕之的寝衣剪破,不知史夫人拿出了些什么药粉,撒在罗慕之被粘连的寝衣上,再一点点将衣料从伤口上撕下来......
叶绮秀眉紧锁,她明知道大夫行医时最忌讳不懂行的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却仍旧下意识地道:“您撕得慢点,再慢点......要不然用些麻沸散成吗?”
史大夫显然不是个温和的性子,回头对叶绮道:“请这位夫人不要多言,你丈夫这个时候挑灯读书,只怕是要准备明年的春闱吧,麻沸散虽可止痛,有些体质敏感的人用过却会影响心智!”
叶绮这才不敢开口说话了,心中却不由佩服史大夫,他于处理伤口的繁琐之中,却仍旧注意到罗慕之抛在一旁的《中庸》,因而猜得他是明天要赴春闱的,宁可多叫病人眼前受点苦楚,也不去贸然使用麻沸散。
罗慕之此时痛楚已经稍稍减轻,满头大汗气息微弱道:“我不怎么疼,你放心——史大夫,我妻子只是担心我,您不要怪她!”
史大夫和史夫人不愧是名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罗慕之渐渐平静下来,额角的汗珠也渐渐消失,史夫人笑道:“不过是腰间烫了一片燎泡,皮肉小伤,养几天就好了!好好地怎么灯盏会掉下来烫着?”
叶绮也正有此问,罗慕之不好意思地笑道:“刚才躺在炕上读书,怕光亮不够就把灯盏放在炕几的最外边,谁知竟忘了,翻了个身,碰到了炕几,就把灯盏碰掉了!”
史大夫道:“我夫人说得是,这不是什么大伤,我这里有两样药膏,要敷哪样你们夫妻俩拿主意!”
叶绮问道:“怎么还有两样治法?”
史大夫道:“是啊,”说着拿出两只描金细瓷瓶子来,打开看时,一种是黄色的药膏,一种是黑色的药膏,“夫人先闻闻这两样药膏。”
史夫人接过药膏药,放在叶绮鼻尖上,叶绮闻那黄色的药膏时,花香扑鼻,还夹着一丝淡淡的青草味,又闻那黑色药膏时,只觉恶臭难当,中人欲呕,叶绮的肠胃被这股难闻的气味搅得七上八下,几乎要把才吃下的晚饭吐出来。
史大夫笑道:“这黄色的药膏治烫伤,敷上清凉爽肤,不过药效慢些,需得一个月之后伤处方能无碍,且伤愈之后,势必要留下伤疤,这黑色的药膏呢,二十日之内就可治好罗公子的伤,不过敷上麻痒刺痛,且为病人敷药之人每日必须两次闻这恶臭之味,虽然如此,这瓶药膏却是我的祖传秘方,只因用它治疗烫伤之后,半点疤痕也不会留下,肌肤光洁如初。”
叶绮转脸去看罗慕之,要他拿主意,罗慕之道:“那我要黑色的药膏。”
史大夫道:“我要提醒罗公子,黑色药膏虽然见效快不留疤,敷在身上时那滋味可是极不好受的!罗公子的烫伤若在头脸颈部,自然是不好留疤的,但如今伤在腰间,留不留疤也不打紧。”
罗慕之道:“良药苦口,我信得过史大夫的秘方。”
史夫人笑道:“偏你爱罗嗦,腰间留了疤难道就使得了?你一个半百老头子是不讲究这些了,人家罗公子少年夫妻,若留了疤,旁人看不见,罗夫人可是看得见的!”
一番话把罗慕之和叶绮说得面红耳赤,满屋子人除了玉盏和依兰这样的未嫁女红着脸躲出去之外,都憋着一肚子的笑,却又不敢出声。
罗慕之虽然带着伤,却也不得不起程回杭城,幸而他那辆大车极宽极阔,就算躺上三四个人也不觉得挤,俨然就是一间小小卧室,冯贞儿又从马房里选了两匹西域良马赠给他们,这马跑起来不但轻快,而且不见半分颠簸,车里设的梅花小几上摆一碗茶水都不会溅出,很适合罗慕之躺在车里养伤的。
罗慕之需得一日两次敷药,且伤处又在隐秘之处,玉盏和依兰这两个丫头自然是不好伏侍的,有几个年纪大的婆子都是罗家的粗使仆妇,别说罗慕之嫌她们粗笨,叶绮也不放心,因此最终也只能由叶绮来替罗慕之敷药。
喜欢绮罗丛请大家收藏:(321553.xyz)绮罗丛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