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要进腊月, 罗老爷终于发话要起程离开了, 冯家这边自然是要挽留几回, 只是罗家几口人也要回家过年, 兼之年下又要忙活罗绫, 罗绢, 罗绡三位姑娘的订婚礼, 所以无论如何要走的。
冯贞儿也知此事,便邀请了并州几位有头有脸的官员及富商大贾,都是与冯家和罗家俱有交情的, 为冯叔岩做媒提亲。
鎏金祥云青铜鼎里焚着百合草,黄铜盆里满满地笼着银霜炭,所以尽管院子里雪花如芦花飞絮, 缟袂玉蝶, 屋里却是一室芬芳,温暖如春。
冯贞儿含着浅笑, 这浅笑在旁人看来温雅得体, 在罗慕之和叶绮看来, 却是被人情练达掩盖了的凄怆无奈。
“罗家小姐美丽聪慧, 贤明和善, 能够求得这样的媳妇, 是上天对我们母子的眷顾,今儿请各位来,就是来作个见证, 我们冯家如今先下个文定, 等来年再遣人将订亲的大礼送到罗家。”冯贞儿抚一抚碧玉镶珠如意钗上垂下长长的紫晶流苏,软软的淡粉映着柔润的天光,世间的母亲为儿子娶媳妇时都要说出一串赞扬人家女儿的话,但嘴上说那些话时心里究竟怎样想的就不知道了,恐怕也只有冯贞儿说出的这番赞扬未来儿媳妇的话是真心实意,万言不足表达其情意的。
罗展霖拈须笑道:“这就太客气了,”眼睛看着罗晴道,“睛儿,当年我们罗冯两家因为生意上的事有些误会,以致于咱们祖孙俩才会阴差阳错到了这里,说起来,当日究竟是我们家的不是,谁知天缘巧合,竟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可见天意难料,这也是天注定的。”
冯贞儿微笑道:“叔岩和晴儿两个孩子情意相投,可见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真正的天意......”
这话意味深长,罗展霖脸上红了一红,点头笑道:“说得对啊,天意不可违,晴儿,你在冯家可谓是因祸得福,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你冯姑姑是个好人,以后也是极好相处的,你只管相信祖父,这门亲事绝对不会错!”
晴儿娇声答了个“是”,又朝冯贞儿福了福,冯叔岩走到罗展霖和冯贞儿面前依足了规矩行礼,笑道:“请祖父和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待晴儿好的。”
冯贞儿向罗展霖道:“既如此,就请罗老爷收下我们的文定之礼吧!”
她朝纪妈妈扬扬脸,纪妈妈立刻指挥两个媳妇捧了礼物上来,掀开红绸巾看时,原来是两个玉枕,那玉温润细腻,显是玉中珍品,不过冯家乃是四大商家之首,天下有名的巨富,以两个玉枕做文定之礼倒也并不稀奇。
冯贞儿一挥手,屋里几个丫头立刻吹熄了烛火,虽是白日,但是天阴落雪,屋里随即暗了下来,再看玉枕时,众人却都惊呆了,原来两只玉枕竟发出淡淡的光芒,烛照满室。
叶绮虽未见过此等奇物,但幼时在舅舅家时,曾听说过杨玉环的三姊虢国夫人有一个夜明枕,用一种奇特的玉石做成,一到晚上,会放出奇特的光芒,放在堂中,光照一室,不必点蜡烛,当日不过当故事听听,没想到世间真有此物。
一时将玉枕交给罗老爷的贴身仆从收好,又叫人抬出两架台屏,台屏是屏风中最小的一种,不过作几案上的摆设,一般都是独扇的,但这两架台屏一抬出来,叶绮先就忍不住“咦”了一声,问道:“难道这就是前朝那一位嘉善公主所绣的鸳鸯屏?”
冯贞儿笑道:“正是。”
叶绮先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前朝嘉善公主的刺绣工夫可算是巧夺天工的,等闲如荷包扇袋自是不在话下,最奇的是,她能在一张寻常大小的锦被上,绣出三千彩色鸳鸯来,如此功夫,就连在尚服局作了一辈子绣活儿的老宫女也望尘莫及。
嘉善公主身份高贵,其绣品的格式配色皆从古时雅本而来,她既不以此渔利,不过偶尔绣一两件消磨工夫,并非那些浓艳匠工所比。
可惜嘉善公主成婚不久即因难产而薨,如今竟是再想多得一件也不能的了,当日崔逸琴出嫁时,崔次辅费了许多功夫才弄到了一块绣帕添在女儿的嫁妆里,都已使得京中许多官宦人家歆羡不已了。
叶绮道:“单是这夜明枕和鸳鸯屏,就算京城里的公侯府第也是有银子没处买的奇珍。”在座的亲友之中几乎没人识得这些珍宝,叶绮便将这两件定礼的稀有之处对众人一讲,座上诸人都是一阵唏嘘赞叹。
于是便有人夸赞叶绮:“倒底是崔阁老家里长大的金尊玉贵的小姐,眼光见识非我等可比啊!”
“是啊,不过也是杭城罗家名扬天下,才能得到崔次辅的青眼,舍得以外甥女下嫁!”
“三夫人见识又高,容貌又好,气度风华皆是一等一的,罗公子能得到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众人虽有奉承之意,但叶绮的美貌才能也是有目共睹的,罗慕之口里虽然不住地谦逊,心里却乐开了花,望着叶绮直笑。
叶绮笑道:“不敢当,我们在冯家叨扰多日,承蒙款待也无以为谢,幸而前几日我与外子在别院见到一株山茶珍品,送给冯姐姐玩赏,礼物虽轻,却是我们一番心意。”
说着,唤人将那一品二乔山茶献了上来,叶绮笑道:“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我们便将这盆雅致的茶花赠给冯姐姐这位佳人吧!”
诸人观看,个个称奇,却多有不认得的,冯贞儿道:“这品山茶名为‘二乔’,一红一白,异色同株,且无论红朵还是白朵,都绝无一丝杂色,若是红花中有白,白花中有红,便是下品了。咱们今日乃是为犬子与罗小姐的婚事而聚,这盆‘二乔’多像君子淑女连理同枝啊!”
罗慕之和叶绮一怔,冯贞儿谈及此花如故人重逢,且将红白两朵比作君子淑女一说亦与罗慕之和叶绮是一般无二的想法,冯贞儿抬头展颜,对罗慕之和叶绮说道:“虽是一盆花儿,在我心里却胜过万千珍宝,你们既送了我这个,我就要多送晴儿一件礼物了。”
说着,点手唤过罗晴,从腕子上除下一只莹润剔透的玉镯来,那光泽水头自不必说,最奇的是这玉石的深绿底子之上,天然生成深红与洁白两种颜色,且如两朵茶花之形,冯贞儿笑道:“这只镯子因其天缘巧合,在玉面上天然生成二乔山茶的形态,是可遇不可求的绝品,这是十几年前我在云南偶然间得到的,十几年来从未离身,冯家也算是有几件奇珍异宝的,可是对我来说,再名贵的珍宝也不及这只手镯,如今就给你戴吧!”
罗慕之与叶绮听闻此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怪不得冯贞儿对罗家别院所培育的二乔山茶如此熟悉,现在又要把玉镯送给罗晴,但凡权贵富豪人家戴得起玉饰的,都知道玉识主人的讲究,玉石首饰一旦配戴就不会轻易送人,冯贞儿却把配戴了多年的玉镯送给罗晴,只怕这山茶和玉镯都与罗羡之有莫大的渊源。
罗晴听得玉镯如此珍贵,一时倒踌躇了,不知该接不该接,移目望向祖父,罗展霖连连微笑颔首,道:“戴着吧,叔岩的母亲既然送给你,这镯子就是你的了!”
罗晴方接过戴上。
罗老爷笑道:“晴儿,叔岩的母亲这样疼你,以后你要如同侍奉亲生母亲一样侍奉冯姑姑,并州这里的风俗,女子只要订了婚,便可以改口称婆婆为‘母亲’,咱们入乡随俗,你也叫你冯姑姑一声‘母亲’吧!”
此言一出,不但罗晴惊诧,就连在座的几位并州官宦几乡绅也惊诧不已,并州的确是有女子订婚后对婆婆改口叫“娘”的,但那都是小门小户人家,婚嫁之事办得极简,对改口之事看得也不重,甚而有的媳妇就是自幼生长在夫家的童养媳,自然是从小就以婆婆为母亲的。可罗家与冯家是何等样人家,怎么罗老爷倒叫自己孙女跟着那些小户人家的女儿学呢?
诸人虽如此想,但今日俱是被邀请来捧场的,多半的人在官场上或生意上都与冯家和罗家有密切地利益往来,就算心中有疑问,谁肯去戳破?
叶绮见屋子里忽然一静,旋即出来打圆场笑道:“我家晴儿一下生,算命先生便说要认个干娘,到底也没认过,才使得这孩子无兄无弟,无姐无妹,如今有了人家,倒是多叫冯姐姐几声‘娘’,也只当全了当初该认干娘的礼了!”
人们这才恍然,但凡孩子出生后需要认干爹干娘的,大多是说孩子命硬,若不认干亲会妨到父母,怪不得罗晴自幼丧父,原来罗老爷急于叫罗晴改口是这个缘故。
罗老爷道:“祖父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也曾有过看错人的时候,但是你冯姑姑的为人,我绝对不会看错,晴儿,早晚你会感激祖父,替你找了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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