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慕之笑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咱们如今只说正事, 那处宅子在哪儿?除了你和你舅舅, 还有旁人知道这件事吗?”
叶绮摇头, 说道:“舅舅既然使了这点手段, 自然是不肯让旁人知道的, 那处宅子在京城南郊的金叶坡, 十分荒僻,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始终不引人注目,当日舅舅将钥匙交给我时是也是极机密的, 这事如今加上你也只有三个人知道。”
罗慕之问道:“你从未去过那里?”
叶绮道:“从未去过!”
罗慕之道:“我相信岳父绝不是那等有负国恩的人,这是那些贼人为了私利故意往岳父身上泼脏水,阿绮, 你千万别因此烦恼!”
叶绮默然片刻, 轻轻说道:“其实,有一件事, 我始终耿耿于怀, 小时候跟着表姐们去参加京城贵女的赏花会, 有一个跟我不睦的贵女奚落我, 说当日我父亲与其余几个羽林军守卫瑶光殿被叛军火攻而殉国, 其实并不是真的殉国, 而是陷在火海里根本逃不出来了,若是逃出来还不知道会不会投降叛军呢!”
虽然叶绮只是淡淡地讲一件已经过去很久的事,罗慕之还是愤愤不平, 不屑道:“这是哪家的贵女心思如此阴暗?纯粹一个市井泼妇!你就这么受她欺负?”
叶绮嫣然笑道:“你看我是那受欺负的人么?我当场就还击了, 我说皇帝钦颁的圣旨上说家父‘力战殉国,忠贞不屈’,是谁给你的胆子连皇上的圣旨都敢置疑?”
罗慕之赞道:“答得好!后来呢?”
叶绮得意道:“听说被她嫡母罚了二十下手板子,罚跪了三个时辰的祠堂,还将她在家里禁足半年,抄《女则》还是《女训》来着,她家里人还亲自押着她来舅舅家上门磕头赔不是呢!”
罗慕之笑道:“这嫡母也好手段,想必是妻妾不和,她嫡母早看她不顺眼了!”
叶绮摇头道:“也不怪她嫡母下狠手,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你想她一个长在深闺的庶女如何能得知丙辰之乱的秘辛?还不是听大人说的,这说明官员之中,一定有人置疑父亲的忠烈之名,只不过一般人不会像那个女孩子在大听广众之下说那样的蠢话而已!”
叶绮对罗慕之无话不说,就连心底最隐痛,最不愿示人的事情,在罗慕之面前也毫无顾忌,罗慕之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青丝,抚慰道:“你是不是会想,如果你父亲真有逃出火海的机会,如果叛军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还会不会‘力战殉国’?”
叶绮抬头望了他一眼,这正是她的一个心结,尽管往事已逝,再不会有什么“如果”,他父亲也确确实实是死在叛军的手里,是为国尽忠的英烈,可是……如果不是她的父亲,她肯定不会在意,尽忠就是尽忠,殉国就是殉国,谁也没办法选择自己临死时是个什么情景,但是叶鼎是她父亲,而她又从未见过父亲的面,所以叶绮就特别想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情怀和品质。
罗慕之郑重道:“我相信,就算给岳父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会为国尽忠。”
叶绮微笑,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罗慕之道:“我没见过岳父,但我知道你,你虽是一介女子却正直善良有志气,所以我相信岳父!”
叶绮的心结一下子释然了,是啊,逝者已矣,已经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了,但是叶绮这个活着的人可以替去世的叶鼎证明自己。
叶绮心怀激荡,倚在罗慕之的怀里,柔声道:“慕之,只有你最懂我……”
罗慕之道:“事不宜迟,明儿就派人……不,还是咱们亲自去,一过了十五,咱们就立刻去京城,找舅舅调几个心腹人把你大伯父留下的宅子找个遍!只要把那个要命的东西毁了,你就安全了!”
叶绮轻轻皱眉,问道:“你不是说相信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吗?”
罗慕之道:“事情总有万一,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开玩笑,如果岳父出事,第一个被株连的人就是你!那些人又是什么好人了?仅仅为了想从顾颐白口中得到消息就不惜杀伤人命,要是让他们得逞了,还不要血流成河!阿绮,你放心,就算真有所谓的伪诏,也跟你没有丝毫关系,在我心里,我的阿绮,永远是善良,勇敢,正义的好女子!”
叶绮笑了,是啊,有罗慕之爱她护她就够了,至于其它人对她什么看法,有什么要紧?
罗慕之笑道:“快睡吧,明儿白天你把咱们的行装都收拾一下,晚上我带你去西湖边上看灯,正月十六一早咱们就去京城,我都想好了,就住在朱雀大街,翁先生家离那里也不远,我白天到他家里读书也方便。”
叶绮笑着点点头,只要听罗慕之安排就是了,反正只要跟着他,不管到哪里,叶绮的心都会很安稳。
第二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家里忙着看戏饮宴,罗应之和罗慕之自去应酬各自的朋友,叶绮与周氏,柳氏在家里主持过节的家务。
到了中午,柳氏带着丫头们布置各处陈设去了,周氏和叶绮就看着丫头洗杯盘器皿,叶绮见周围并无闲人,试探地问周氏道:“大嫂这几日憔悴了些,莫不是过节累的?”
周氏清淡地笑笑,说道:“过节是累些,不过还好,咱们做人媳妇就要主持家务,这都是份内应当的。”
叶绮道:“都怪我年轻经验少,总要大嫂指点,不然,大嫂这个年纪,也到了让晚辈孝敬的时候了,好在晴儿已经订了亲,过不得几年大嫂就等着含饴弄孙吧!”
周氏唇角勾出极浅的弧度,说道:“想要得人孝敬也得有那个命,世事难料,谁知道将来如何。”
叶绮道:“晴儿的亲事是公爹做主订下的,晴儿与叔岩两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确是一门好亲事,只是有一样,并州离此遥远,大嫂可是嫌晴儿嫁得太远了?”
周氏沉吟片刻,低眉道:“门当户对情投意合,单是这两条就难以两全,只因难以两全,使多少姻缘都付之流水,既然晴儿跟冯家的孩子能两全其美,就承全他们也好,咱们家不缺银子不缺使唤的人,难道我以后还愁没人养老送终吗?”
叶绮笑道:“大嫂这是说哪里话?大嫂含辛茹苦把晴儿养大,也该知道晴儿是个孝顺孩子,况且咱们家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纵使大嫂跟着晴儿去并州养老,咱们家在并州也有别院,别院也有丫头小厮,吃穿用度使不着冯家一文钱,大嫂照样能过得舒心自在!”
周氏的脸上多了些阳光,对叶绮笑道:“晴儿也这么说,说是早晚长子姓罗,还要请我给她带孙子呢——这丫头,说这样的话,也不怕羞!”
叶绮笑道:“晴儿是个阳光的孩子,况且在自己娘跟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周氏道:“若跟着她去也没什么不可,当日羡之去世时,我本也可以改嫁的,是我自己选的这条路,守着这个家,守着晴儿,既然选了,就无怨无悔的走下去罢!”
叶绮叹道:“大哥那么好的一个人,不幸早逝也是天妒英才!”
周氏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也只求来世你大哥能做一个爱我伴我到白头的丈夫了!”
叶绮恍然,原来周氏坚决不改嫁,甘愿抚养晴儿,未必是真的在乎一个贞节烈女的名头,这些年来她对罗羡之一直有爱,以及爱而不得的悲伤。
元宵家宴上,罗宅的主子们照样也要给仆役们发赏钱,粗使的仆役散些串子钱就罢了,各房中得脸的仆役是要赏金银锞子的,这一赏下去又让罗宅的仆役们开了眼界,旁人的金银锞子再花样再新再好看,也不及叶绮赏的二乔茶花并蒂连枝的金银锞子受欢迎,罗宅的下人们也就都明白了,跟着洗心居的主子是最有前途的,那些之前在裴氏和姚氏得势的时候往罗应之这一房靠拢的下人,纷纷懊悔当初失了算。
家宴过后,罗慕之就陪着叶绮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上街看灯去了。
杭城一片灯山花海。大街小巷锣鼓喧天,万户千门弦管声声。两人兴奋地穿行于浮动的灯海之中,狮子绣球遍地锦绣,二龙戏珠满天繁星,莲花灯朵朵盛放,蝴蝶灯翩翩起舞,一盏莲花,二家有喜,三元及第,四季如意,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七子团圆,八仙过海,九龙盘珠,十全十美,尽聚杭城。六方八角的宫制纱灯上缀满灯谜,方胜双鱼灯让难得出门的妙龄姑娘们生出美好的憧憬。
因为出来看灯,叶绮特意准备了一身簇新的衣衫。牡丹嵌花掐腰织锦长袍,水红色菱缎背心,外头罩着玫瑰紫的银丝边纹披风,远远看去,像一束盛开在月色下的红杜鹃。这织锦长袍尤其显身形,不停有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回头盯着叶绮看,这些人中大多是年轻小伙子,罗慕之先还洋洋得意,后来见看叶绮的人越来越多,盯得时间越来越久,禁不住也回头瞪人一眼,拉着叶绮疾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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