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颐白口中的表姑夫就是叶绮的父亲叶鼎, 顾家与崔家是远房亲戚, 顾颐白幼时不但在叶绮的舅舅崔名亚家里住过, 也在叶绮家里住过。
叶绮长睫深垂, 道:“你是跟从令堂在我们家住过的, 家父出身寒微, 当时不过做了一个正六品的司阶, 除了延庆坊,哪里还有别的宅子?”
顾颐白以拳击掌,笃定道:“可不是么?那时我年纪虽幼, 却也记得事了,表姑夫家不过那五六间房子,姑姑为了让我们住下, 将杂物都挪到了她与姑父的房里, 若有旁的住处,哪还用得着如此?”
罗慕之道:“可是劫你的人问你这个做什么?”
顾颐白道:“当时我也猜不出他们的目的, 我说叶姑父家只有延庆坊一处宅子, 再无别所, 那人就说我不老实, 让底下两个人打我, 打得我很痛, 却始终不伤及我的要害,那人见审不出来,就说给我三天时间, 让我好好想想, 三日后我再不说实话,就要把我丢进嘉陵江里喂鱼,我心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我说与不说,他们必定要杀我灭口,他们把我关起来,一日三餐却也周到,到了第二日,那个太监模样的人又来了,问我记不记得当日叶姑父与一位牛公公来往过,别说我并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就算有,也不会说给他半点实情,他就又让人打我,后来就又把我留在货舱里,那些人既然铁了心要杀我灭口,说话就不怎么防着我,后来到了半夜,我听见他们在隔壁议论,那货舱的隔板极薄,被我听得清清楚楚。”
叶绮问道:“他们说什么?”
顾颐白道:“他们半路劫我,是为了查证当年表姑父是否与奸贼牛三春有勾连,牛三春在丙辰之乱中曾投靠过反贼侯援,据说当时侯援为了收买人心,给投靠他的人都发过封官许愿的伪诏,不知他们从哪里听说的,说是叶姑父也得到过这样一份伪诏,可是翻遍了延庆坊的旧宅也没找到,这才问我叶姑父还有没有别的宅子。”
叶绮腾得一声站了起来,怒道:“父亲是圣旨追授的正五品郎将,岂容这起小人玷污英名!他们为了扳倒舅舅,暗害罗家竟连为国尽忠的英烈也不放过,真真可杀!”
罗慕之从未见过叶绮如此威严骄傲,简直像个不容侵犯的女王,他轻轻拍拍叶绮的肩,安慰道:“岳父的英名谁也玷污不了,这些小人不会得逞的,咱们先跟颐白商量对策要紧。”
叶绮这才缓缓坐下,顾颐白道:“我也这么认为,表姑父一个去世多年的人,他们为何还这样揪着不放?还不是要从‘株连’二字上做文章吗?表姑父只有你一个女儿,株连到你,就是为了株连表舅,株连罗家,甚至......我总觉其中既然有太监掺合进来,或许还与太子有关。”
罗慕之和叶绮也是一样的想法,罗家和顾颐白都是太子这条船上的人,这次顾颐白被盯上,很可能就是有人想借此打击太子的前奏,毕竟在太子一系的链条中,顾颐白是最为薄弱的一环。
罗慕之问道:“那么后来呢?你是怎样逃脱的?”
顾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泥水,笑道:“说来真是命大,那货舱里竟有几把斧头尖刀之类的东西,只因被大堆柴草盖住了,没被贼人发现,那条船是我租来的,船体构造我熟悉得很,知道他们晚上睡觉只能去船头那边的几间卧室,而货舱是在船尾,我就趁着半夜把船底凿穿了,跳进了江里,幸而我水性极好,那一夜无风无浪,江面平静,我游到岸上去,找了个山洞藏身,那些人睡觉之时发现船底漏水,也顾不上抓我,一个个忙着逃命,我在山洞里躲了两日才敢出来,拿着中衣暗兜里的一些散碎银子,买了匹马继续赶路,路上我怕再遇上那些奸贼,白天睡觉,夜里赶路,好不容易到了杭城,没想到下了雨,路上泥泞难行,连人带马摔了一跤,身边的银子又花完了,才如此狼狈地赶到这里。”
罗慕之拊掌道:“真是万幸!万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绮,你也别着急上火,你看颐白都能九死一生地逃出来了,这是天日昭昭,那群宵小成不了气候!”
叶绮长长地出了口气,道:“颐白一路辛苦了,厨房里有热汤热饭,先吃饱了,让闰徵带你去更衣休息。”
方才她和罗慕之引着顾颐白进屋时,叶绮对依兰使个眼色,依兰早就去厨房安排饭菜了,罗家早几日就知道顾颐白要来,客院是早已准备好的,小厮仆役热水衣物一概都是全的,随时可以让顾颐白沐浴更衣。
罗慕之倒了一碗热茶递给顾颐白,笑道:“瞧你嘴唇都干得裂了口子,先喝口水润润,不然我那傻妹子看到又要心疼了!”
顾颐白这才想起已经一天没喝水了,接过茶,如同甘露般饮了下去,罗慕之再倒一碗,他又喝干了,这次不敢再叫罗慕之亲手给他倒,自己拿过茶壶又倒了一碗喝了。
顾颐白道:“这件事不宜外扬,旁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生意上的仇家来寻晦气,也别告诉罗绡,让她知道了,没得白日黑夜的担心!”
叶绮道:“我们知道,放心吧!”又扬声唤依兰,依兰早就在外面候着呢,推门进来,脆生生地道:“安嫂子煮了鸡汤面,这就给顾公子端到客院儿去。”
顾颐白笑道:“这可好了!我现在饿得都想吃土了!”
罗慕之道:“多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这里依兰嘱咐梅果儿带着顾颐白去客院儿,叶绮心事重重地坐下,问道:“该怎么办?”
这样的大事,她还是要跟罗慕之一起商量法子,罗慕之道:“先得通知舅舅和诚亲王,他们在京城消息灵通,应对的法子也一定比咱们多!”
叶绮心头松了松,仰头望着罗慕之,平静地说:“其实,我父亲确实还有另外一处宅子。”
罗慕之吃了一惊,道:“从没听你说过呀,可是,不对……”罗慕之思索一瞬,“那刚才顾颐白在的时候,你怎么说没有?”
叶绮跺脚道:“你傻呀!那些贼人为了问出这事都不惜劫船杀人,说明这件事何其重大,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
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罗慕之也完全赞同,可是,为什么这等紧要关头,他心头喜滋滋的,对了,在阿绮心里,这等关系到身家性命的秘密只会告诉他一个人,就算他和叶绮都知道顾颐白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那也不行。罗慕之想到之前去蜀州时还一路酸溜溜地吃顾颐白的飞醋,只觉得自己可笑。
叶绮看见罗慕之脸上的得意之色,岂能不知他的心思,抬脚轻轻踢了他的腿一下,斜睨道:“你在想什么?”
罗慕之马上收回欢快地思绪,一本正经地问道:“嗯……我是在想,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些宫里出来的人也算手眼通天了,怎么你家有别的宅子他们会不知道?”
叶绮叹了口冷气,拿起桌上的栗子一边剥一边说道:“我祖父母早就不在了,父亲只有兄弟两个,可惜大伯父他们一家人在丙辰之乱中都没了,因此大伯父那所宅子就理所当然地到了我父亲名下,可偏偏父亲也殉国了,父亲是向舅舅托孤时才将两处宅子的钥匙交给舅舅的,丙辰之乱之后,朝廷要重新清查人口土地房宅,舅舅那时是户部郎中,就是直接经手办事的人,按理说我们叶家名下若占着两处宅子,是要向朝廷多交税的,但是你知道的,舅母连抚养我都不情不愿,哪里还能再拿出银子来替我叶家的宅子交税?舅舅家那时也不怎么宽裕,可是若白白将那处宅子按无主的房屋上缴朝廷,舅舅又觉得对不得我父母,想来想去,他就使了一点小小的手段,将大伯父留下的宅子记在了他造出来的一个人的名下,自然那个人是没有的,又将那人按‘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的律法免除徭役,所以这些年来,无论朝廷怎样清查也是查不出来的!”
罗慕之笑道:“比起那些鱼肉百姓的朝廷官员,崔大人办得这点小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况且他如今身居次辅之位,就算有哪个不长眼的清查出来,奏折也到不了皇上那里!”
叶绮看了他一眼,分辨道:“你别夹枪带棒的,其实舅舅为官也算清廉的,他一心只想升官,并不怎么贪图财货,不然怎么当日他都做到户部郎中了,家里的日子还紧巴巴的——不然,等这场风波过去了,我把大伯父的宅子正式买过来,将这些年该补的税都补上,行了吧?这几两银子也不值我体己的九牛一毛!”
叶绮如今有了钱也阔气了,罗慕之又总是把铺子里的红利银子都交给她,单是放在钱庄里生的利银就十分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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