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将柴门推开一半, 向屋里轻轻道了一声:“师太, 叶施主来了!”里面没有声响, 叶绮几乎要以为里头没人了, 小尼姑却不以为意, 合掌向叶绮一拜道:“施主请进吧!”
叶绮匆忙还了个礼, 脚步轻轻地走了进去, 圆真师太坐在地下的青布蒲团上。
圆真看见叶绮,沉静地合掌行了个礼,就是这短短的一霎, 已经把叶绮的眼睛吸引住了。眼前的这位师太——太美了!在她面前,雪肤花貌之类的辞藻都显得太粗俗啦,怎么说呢, 肩若削成, 腰如约素,皎若太阳升朝霞, 灼若芙蕖出渌波——叶绮把能想到的形容美人儿词儿都想到了, 描述这位美人还是不足。
圆真师太是带发修行的, 乌发如云散在深青的袍子上, 如一副流动的画图——叶绮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这样的女子, 也只好出家罢,若不然,哪个尘世中的男子能配得上她!
这些想法在叶绮脑袋里绕了一圈, 就忘记见礼了, 待到醒过神儿来时,忙合掌拜拜,圆真师太大概是习惯了被旁人这样打量,只是散淡地笑了笑,并没有拿“臭皮囊”之类的理论来教训叶绮。
叶绮对这位圆真师太生出了一点儿好感。
“施主来见贫尼,是祈福还是谈禅!”
叶绮心想,有了罗慕之,就是菩萨对她最大的护持了,她又何必享福人福深还祈福,贪得无厌要遭雷劈的,至于谈禅,她自认没有慧根,只好多修上几世再看造化如何了!
伸脖缩脖都是一刀,说实话吧,叶绮咽了一口唾沫,心想素斋做得有点儿咸了,回头她一定要做几道好吃的素菜送到寺里来,要寺里的尼姑们知道,素斋也是可以做得很美味的,哼哼!叶绮道:“小女子想向师太求取素罗的织法,若师太垂怜,小女子会让天下女子穿上更好看的绫罗,让织坊里的织工们赚更多的银子,孝敬父母供养妻儿......”
她努力把充满铜臭气的目标说得高尚一点,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叶绮觉得自己反正也没撒谎,越说越振振有词。
圆真挥挥手,叶绮心里格噔一下,心想这是不让她说了,没想到圆真问她:“可否问一问施主的父母里籍?”
叶绮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关公战秦琼啊!我向她讨要秘方,她要我写家庭住址,叶绮也不好不答,只得说:“家父姓叶讳鼎,祖籍金陵,不过我自幼没了父母,是在舅舅家长大的。”
“哦?那么施主的舅父母是......”
“舅舅姓崔讳名亚......”叶绮努力小声小气地说,心想这位孤傲的师太可千万不要以为她在以势压人。圆真手里的一串伽楠木念珠忽然一滑,旋即言笑如常,道,“施主稍坐,我去给你取来。”
哐——啷——叶绮像卯足了力气要提起两只灌满铁砂的桶,结果被闪了一下,才发现桶里空空如也,轻如薄翼,胳膊还差点抽筋!
圆真片刻即出,笑道:“这张方子上的织法原是织造局一位织工所创,我经过数十次试织,发现其中有些不完备的地方,又做了补充修缮,里面都写得清清楚楚,请姑娘拿好!”
姑娘?这位师太说话真有趣,叶绮梳的明明是妇人的发髻,她却称她姑娘!算了,只要人家肯给,叫她小丫头都没问题。
其实叶绮很想问问圆真师太,话说咱俩真的是有缘人么?为什么您那么干脆就把十万两银子不卖的织法给了我了,可叶绮一瞧见圆真脸上那略显苍白清冷的神色就打怵了,万一把师太惹恼了,人家再把方子收回去怎么办?还是别找事为妙!叶绮保证给惠安寺捐银两,做素斋布施,又许了一堆宏志大愿,就告辞出来了。
回到客房,罗慕之劈头就是一句:“这么快?没同意吧!”罗慕之觉得她这么快出来,肯定没戏!
叶绮晃一晃手中泛黄的笺子,笑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罗慕之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展开笺子上下看了几遍,若不是在寺院里,他真想抱着叶绮转上几圈,这个媳妇儿,真是他的福星!
“她怎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罗慕之不解道。
叶绮同样不解,“我哪敢问啊,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罗慕之深以为然,完成了一件心愿,总是神清气爽的,夫妻俩现在看什么都顺眼,天是蓝的草是绿的云是白的,前头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谁也没再追究圆真师太的灵异行为!
剩下的事就一马平川一帆风顺了,圆真师太保存的素罗织法果然强大,织出的素罗比寻常素罗厚密绵软得多,放在阳光底下光华如雪,摸在手里滑溜细腻,叶绮扯了两块,给她和罗慕之各缝了一件中衣,晚上睡觉跟裹在云端里似的舒服。
林婉华的生意大部分都交给了林明震,正处于半退休的状态跟陈姨父在家里安享晚年,冯氏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不方便伺侯婆婆,林婉华又嫌陈明霏话多聒噪,倒是叶绮温柔通达,更遂她的心意,林婉华不免留两人多住些日子,这一住就住到了六月里。
然后,陈姨父就该做五十大寿了。
因为是整寿,林家又是在朝廷里都有名有姓的大商家,连诚亲王府都赐下了一份寿礼,蜀州那些官场上混成人精的,哪一个眼睛心思不是四清六活的,自然而然纷纷来趋奉捧场,品级高些的官员不好亲临林府,也都派自家女眷展开夫人外交,所以林府来的女客就比男客多了很多。
林家的女主子少,本来罗绡还能帮着照应下官家的女孩儿,可是自从顾颐白的事之后,罗绡又悔又愧,只在院子里伴着丫头做些针线,合点香料,叶绮约她出去玩了两回,不到半日罗绡就说累了回来了,这几日天热,她郁气不舒中了暑,服过药之后,正在屋里养着呢。叶绮只能被拉过来待客布菜了。
林婉华早吩咐人在碧水榭搭上戏台,扯上帷幔,收拾出几十桌席面来待客。因为碧水榭的两边回廊隔着一道碧水,可将男女客人分开,又不耽误同时观戏。戏班请的是锦城最有名的锦花班,百戏折子的大靠旗子都备好,并说书的女先儿都到了,到时以地位尊卑为序可随意点戏。
到了正日子,林府门前车水马龙,合府花团锦簇,隐隐的箫管歌吹之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林家的筵席很丰盛,不过这样的场合下,谁也不是为了一口美食而来的,很快吃完饭,就吃着茶果聊起天来。
新任的都指挥史吴纲的夫人——他的夫人当然不叫嫦娥——正与蜀州布政史金翔的夫人聊得一团火热,金翔跟韦贵妃有点十八代以内的直系血亲,不过这位耿直的金大人迄今为止还没有接受过韦党的拉拢,敌人做不成的事,我们上!吴纲夫人觉得让自家庶子娶金家女儿还是有点难度的,退而求其次地想要求娶金夫人的娘家侄女,听说也是个温良娴静的姑娘,金夫人娘家兄长只是个六品官,若能让侄女搭上朝廷新宠吴家这条船倒也合算,两位珠围翠绕的贵妇就在亲切友好地交谈中中达成了初步协议,确立了建立新型家族关系的框架。
金夫人和吴夫人不过是林家派对中的惊鸿一瞥,女人凑在一起不趁机联络感情拉人脉简直就对不起林婉华精心准备的这一场生辰宴。
叶绮见夫人们吃得差不多了,又吩咐厨房收拾了几桌席面赏给家里侍侯的丫头婆子小厮们,在廊沿儿底下吃,又煮了几大锅绿豆汤,给大家消暑。大热的天儿,蜀州湿气又重,摆开寿宴的阔朗花厅里都用极大的铜盆供着冰山,倒是清爽凉快,往来的下人们可是早已热坏了。
叶绮穿着的茜色轻罗上绣着两只蹙金五彩鸾凤,华丽耀目,不过美是要付出代价的,叶绮厅里厅外忙活了一会儿,就出了好几层的汗,林婉华要陪着一干官家的老太太看戏说话,陈明霏则去照应一帮小姐们,都走不开,叶绮连换衣裳的空儿都没有了。
戏台上正在玩杂耍,一个穿着湖白团花锦缎的伶人,正将弓箭拉满,百步穿杨地射中由后台抛向水面的花球,客人中响起一阵叫好声。
罗慕之方才就隔着一道水,看见叶绮几次揉额角,他出去吩咐过小厮几件事,也知道外头有多热,心疼叶绮却又帮不上忙,虽然坐在宴桌上跟人谈笑风生,一双眼睛却从没离开过叶绮。
才想吩咐一旁伺侯的琢玉去看看叶绮如何了,忽然见她的媳妇儿身子一晃,扑在抄手游廊的栏杆儿上。罗慕之坐不住了,起身去看叶绮。
几乎在同一霎那,叶绮瞟见台上的伶人,忽然箭锋一转,向着一群男客射将过去,叶绮一声撕心裂肺的喊生生窒在喉咙里,酷热的天气里,叶绮手足冰凉。
“咻——”那尾箭伴着凄厉的尾音,不偏不倚地钉在罗慕之坐的红酸枝麒麟纹圈椅的椅背上。
碧水榭顿时乱作一团,想不到戏班的伶人中暗藏杀手,女眷们东躲西藏,哭喊成一片。
下黑手的伶人趁乱逃走了!
罗慕之听见响动,回头看着椅背上刺目的箭镞,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跑到女眷那一边去找叶绮,万一杀手丧心病狂滥杀无辜之下,伤到叶绮该怎么办!
罗慕之在游廊里与向男客那一边跑去找他的叶绮迎头撞上,叶绮已经看见那支箭钉在了椅子上,可此时看见罗慕之,还是扑在他怀里,不可自抑地哭了出来。
“幸亏我念着你,才躲过这一劫!”因为做了二十四孝老公而死里逃生的罗慕之喜滋滋地说,并暗下决心,今生今世一定把二十四孝老公做到底,怪不得几个娶了亲的同窗都跟他说“疼媳妇儿没有亏吃”呢。
尽管罗慕之苦口婆心地解释他什么事都没有,还是被林婉华硬按在屋里请了几位蜀州名医会诊,最后会诊变成了全身体检。体检还是有效的,罗慕之的身体确实出了点问题——有点中暑!
叶绮可一点都笑不出来,端着一碗藿香仁丹汤逼着罗慕之喝下去,罗慕之无耻地利用媳妇儿的同情心逗她,“这么苦,我不喝!”
“想让我喝,行啊,你先替我尝尝——不行太少了,再尝一口——”在叶绮恶心欲呕地喝下了几口苦药汁子之后,罗慕之才端起碗来喝,今天叶绮受的暑气比他多,可这小东西死活不肯喝药。
叶绮拿来过口的糖腌杏脯,两人面对面嚼着杏脯,谈论起白天的一场凶险来。
饶是锦花班班主这样长年走江湖的人,也被吓得三魂六魄都没了,清醒之后痛哭流涕地向林婉华解释,那个射箭的伶人是半个月前才到他们班里的,班主见他武艺高强,要的工钱又不多,就破格收下了他。
“你说,那人是谁派来的?”叶问道。在陈姨夫的生辰宴上痛下杀手,傻子才会相信伶人是一时兴起玩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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