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罗的收购异乎寻常的顺利。有些织坊本来就因为当初的毁约行为内心有鬼, 当时虽然看在银子的份上把蜀锦给了顾颐白, 可林罗两家的面子, 一般人是不敢说下就下的。正在一些织坊老板的小心肝儿在银子与面子之间痛苦挣扎的时候, 罗慕之摆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模样来收购素罗了, 织坊的老板们大都在顾颐白那里狠敲过一笔了, 这回都十分痛快地把物美价廉的素罗给了罗慕之。
这回也不用担心顾颐白得到消息来搅局了, 他为了收购蜀锦,已经投入了大量的现银,就是知道罗家又在收购素罗, 也是有心无力,叶绮几乎能想象到当秋天素罗大卖时,顾颐白的铁青脸色。
不过罗慕之并没有趁机大量购进。
林婉华道:“这些人有意修补与罗家的情面, 何不趁这个机会多购进一些!”
叶绮也有这个疑问, 罗慕之笑道:“姨母放心吧,外甥自有打算!”
罗慕之颇有闲情逸致, 签完文契, 把笔一扔, 就带上媳妇, 坐上马车, 去锦官城外游玩。这天车子就一路吱吱呀呀地来到了武侯祠。
叶绮一下车, 只看见深绛色底子的匾额上书着“汉昭烈庙”,朱门朱栏,还有几块高大石碑, 罗慕之给她一一讲, 碑文是谁撰的,书法是谁写的,叶绮一片茫然,在她看来,看看话本子上写的火烧赤壁诸葛亮如何气死周瑜,比看这几块石碑来得有意思多了!
罗慕之见叶绮眼神放空,不悦道:“阿绮,你专心一点,以后跟着我到了京城,是要在贵妇圈子里交际,腹中没点诗书文墨,岂不要受人白眼?”
叶绮立马堆上一脸谄媚,笑道:“我知道了!不过你一时讲得太多,我也记不大住......”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放心,就是到了京城,我也绝对吃不了亏!”
叶绮不忍心向罗慕之揭开血淋淋的现实,这世上的人只识衣衫不识人,只要你权力够大,名气够响,就会有人传颂效仿,比如她舅母刘氏,念的书未必比叶绮多,可是老人家一时兴起大笔一挥写了首打油诗,差一点搞得洛阳纸贵。如果是布衣白丁,纵然满肚子墨水,仍旧有人找着茬子的鄙夷于你!那些喜欢臧否人物的,个个都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吗?
不过叶绮还是喜欢罗慕之的这股子书生气,罗慕之有智谋有心机,却并没有被养成无奸不商的小财主,他的心思是单纯的,叶绮跟他在一起,觉得很踏实。
罗慕之却不知道叶绮这会儿工夫,心思已经拐了九曲十八弯了,他只是听到媳妇说自己吃不了亏,就很高兴,在他看来,让媳妇儿过得顺心痛快,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事之一。
罗慕之正色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武侯祠吗?”叶绮心想,坏了,又要长篇大论了,救命!果然罗慕之带着崇敬而遗憾的神情道,“诸葛亮神机妙算,其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然则六出祁山之后,其继任者皆不如之,如蒋琬、费祎之流,虽然方整有威重,宽济而博爱,雅性谦素......”叶绮要吐血了,他捂住罗慕之还准备滔滔不绝的嘴,道:“你说吧,你准备怎么将罗家的产业发扬光大?”
罗慕之激动地抱住她,使劲亲了下她的额头:“还是我媳妇儿聪明,我还没说,你就猜到了!”
其实叶绮根本没听懂罗慕之那一通“之乎者也”是神马,她只是太了解罗慕之了,自从罗慕之不肯大量吃进素罗的时候,她就猜到,罗慕之留下一部分银子,一定是有什么长远计划,而罗慕之又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打算,跟“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联系在一起。
罗慕之笑道:“罗家在绸缎一行也算是老大了,可世上从来都不乏后来居上者,你看顾颐白,他白手起家,能混到如今的地步,还不是锐意进取使然。罗家家业虽大,如果固步自封,终究是没有前景的——据我所知,如今江浙一带如顾颐白这般身家的绸缎商人,就有许多织法,比罗家的织坊更先进,织出的绸缎也更受青睐。”
叶绮道:“你想寻求素罗的新织法,等秋天拿到市面上去看看销路如何?”
“不错,”罗慕之兴奋道,“不过此事非一朝一夕能够做成,我只是想给罗晴做了先锋,要光大罗家,以后还得靠她!”
叶绮觉得很有道理,只是这些道理在家里吃着茶叶蛋就能说清楚的好不好,还巴巴地跑到武侯祠来借古喻今,诸葛亮老人家又不管人间生意,要赚银子,还不如去拜拜赵公明呢!
叶绮道:“我听说苏州织造那里,也不过几年才能创出一种新织法,平时不过是换换花色罢了,一时到哪里去找?”
罗慕之道:“倒是有一种素罗织法,听说是织造局的一位织工创的,不过年代久远,已经失传了,那种织法几经辗转,现在在一位圆真师太手里,我托人打听了,她这几日正好在城里的惠安寺挂单,我想去碰碰运气!”
“碰运气?”叶绮道。
罗慕之拉着叶绮的手,走在碧影森森的祠堂石板甬路上,“这位圆真师太可不一般,她精通梵语,翻译过十数种梵文典籍,又将中原典籍译成梵语流传海外,用夹纻之法造佛像,还曾经在金陵化缘修过一座往生塔。”
叶绮心生敬佩,问道:“这位圆真师太高寿了?”
罗慕之扑哧笑道:“她自幼出家,今年也才二十多岁!”
叶绮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二十多岁就能有如此成就!不说别的,那造塔得用多少银子啊!不知道圆真是如何从铁公鸡身上一根一根拔毛的!
罗慕之叹了口气,道:“听说圆真师太的性情,有点......嗯,不太好说话!她手里握着素罗失传的织法,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多少人前赴后继地去求,就没有能够求得来的。那年苏州织造愿出一万两银子给她挂单的法济寺,只求她将织法施舍出来,圆觉师太说,你纵然给我十万两银子,我也不卖,你若诚心向佛,我告不告诉你织法与你捐不捐银子无关!弄得苏州织造上不来下不去,最后只得捐了一万两银子的香油钱!”
叶绮用手指点着下巴,斟酌道:“还真是挺难的!我看,咱们不碰这钉子也罢。”
罗慕之出生牛犊不怕虎,掸一撞石青弹墨绣云水纹的袍襟,笑道:“咱们又没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说着,用期待的眼光看她。
叶绮指着自己的鼻尖笑:“你是说......让我去?”
“当然得你去呀!圆真师太是女流,我去总不方便吧!”罗慕之理所当然地说,又逗叶绮,“再说,我去,你能放心吗?听说圆真师太是位倾国倾城的美女哪!”
呵!倾国倾城!叶绮从来不大相信所谓风评,那些风评大多是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得面目全非沧海桑田的结果!
叶绮道:“我去就我去,大不了碰一鼻子灰罢了!”
惠安寺在锦官城的郊外,临近通邑大都的地方,就是郊外也透着一股子烟火气,惠安寺的香火本来也很盛,这些日子人们听说圆真师太在此挂单,更是门庭若市了。
不过圆真师太从不轻易见人,十个求见的人里头能见一位就不错了,年轻多才,性情孤冷,叶绮脑海里自然而然就勾勒出一个灭绝师太的形像来。
罗慕之本来要递自己的名刺,后来想想多有不妥,说不定师太一见是满身铜臭气的商家子弟,连见都不肯见呢!叶绮没有名刺,罗慕之就给她写了个帖儿,粉紫底子暗凸青藤纹的笺子,笔酣墨饱地写上杭城罗家第三子罗慕之之妻叶氏,罗慕之写完,拿着帖子端详半日,生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然后,递给叶绮收起来,就这样吧,看师太心情好不好了!
人太多太挤了,叶绮从清晨等到傍晚,日影西斜,淡金的残阳,为远近高低的碧檐褐瓦,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罗慕之也不似往日那般说笑,只默默坐在上首,叶绮也在她身边默默坐着,只有琢玉,拿起白酸枝插肩小案上放着一卷经书,慢慢地看。
叶绮已经吃了两餐素斋喝光三壶茶了,这时心口里堵满了萝卜青菜,便有些空落落的,心想晚上回去是不是搞一顿白斩鸡或烧鹅吃,那股子鲜香甜美啊!猛然悟到自己还坐在惠安寺的客房里,菩萨就在近旁,不可造次,叶绮连忙双手合十朝空拜了拜,心里默念:“小女子从不做坏事,今天来拜菩萨之前也斋戒沐浴过,虔诚之至,请菩萨饶恕小女子一点贪念口腹之欲的罪过!”
罗慕之见她合掌默拜,嘴唇一动一动,好像在祝祷什么,还以为她是怕被圆真师太拒绝才紧张,不免又心疼起来,拉过叶绮的手,郑重道:“若是师太不允,你即刻出来便罢,那么多人去求过她,她都没答应,她不答应你也是平常,千万别因为这个不开心。”又打叠一下精神,笑道,“把心放在肚子里,什么事都有你男人在呢,我的媳妇儿只管吃喝玩乐享福就行!”
叶绮忍不住笑了,这时只见一位才剃度的小尼姑进来,细声细气道:“哪一位是叶施主,圆真师太有请!”
真的肯见她了!
叶绮不叫琢玉跟着伺侯,脚步轻快地跟着小尼姑出了门。惠安寺的后院,与前面仿佛是两个世界,热闹繁华的夏日里静得能滴出水来,竟有几分秋日的凄清寥落,两人转过几段曲折甬道,两旁密植的枝枝绿叶连作一片,粉绿如缎,几欲把这郁热的气息都染绿了。
最后来至一处小巧别致的禅房,绿草白花攀着疏篱,暮色中清风吹来,拂过一丝清淡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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