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从头到脚打量他。整齐的眉峰, 灵动的眼, 脸蛋上淡淡的红, 不知是不是饮醴酒饮出来的。一身出自她手的挺秀青衣, 压着根大气明朗的朱绦。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捻那朱绦的穗子尾。
哪哪儿都挺顺眼, 如若她是在做梦, 她不介意……
但一动这心思, 还是赤赧上脸,和羞而走,没几步, 衣袖被他拽住了。
他半开玩笑的试探:“阿姊,今天咱们过生日呀。”
她下巴一点,“陪你吃饭, 给你打腰带, 还要什么?”
王放无语。明明是他伺候她吃饭,几案是他摆的, 碗碟也都是他收的。她空口白牙一篡改, 就成陪他了, 显得她多大恩德。
他想起上次的一件未竟之事, 拉拉她袖子, 指着自己的脸蛋。
“你还没……”
连姿势都跟上次差不多, 点点自己脸蛋上颊涡,眼一闭,任君采撷。
罗敷笑他锲而不舍, 厚着脸皮逗他:“不就是过个生辰吗?谁像你似的, 巧立名目,占……占……占人家便宜。”
王放一脸感动,有如天涯逢知己。
“可不是!你以前占过我那么多便宜,我……我总得讨回来一点吧。”
罗敷被他的歪理邪说打动了。这孩子,也忒记仇。
不过,被他跪下来叫阿母的那种“占便宜”,跟他现在的这种“占便宜”,完全不是一码事啊!
但她觉得自己心地善良。他既然对此耿耿于怀,她……稍微补偿一下,也不少块肉吧?
她心念流转,眉目现出温和,眼角带着一点点笑意。
王放半睁只眼,瞄她表情,像只偷鸡得手的黄鼠狼。
罗敷终于下决心,晃眼看看四周,确定屋子里并没有偷看的蚂蚁臭虫小老鼠,这才扭扭捏捏的答应了,“你别动啊。”
他肩膀有点发抖,笑嘻嘻的定在原处。
罗敷抬起眼皮,瞭他一眼,忽然自己忍不住掩嘴笑。
王放不满:“你笑什么。”
她脸红,“笑你的模样傻。”
王放一生气,嘴角一抿,小酒窝更深了。一扭脸,作势不理她,一边却又俯低了身子,离她更近,咫尺之遥,十分方便下口。
她看准那小酒窝,慢慢凑上去。
正在不上不下的当口,突然门口一阵急促脚步声,当当当有人拍门!
两人都吓一大跳,脸蛋红成云霞,像是干坏事被捉了。
好在没真干出什么坏事来。看看各自衣冠,还都整齐。罗敷见他紧张,扑哧笑出来,赶紧捂住嘴。
这才走到门前,问:“谁啊?”
开门一看,又吓一大跳。
却是那个收留住宿的乡绅主人。只不过,短短一下午的工夫,他换下了光鲜绸衣,此时竟是一身粗麻缟素,俨然家中死了人。
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尴尬,眼珠转转,看看屋里,食盒还没收走,知道夫人刚刚在吃晚饭。
“实在叨扰夫人,叨扰公子。但、有件事……”
王放也目瞪口呆。老乡绅一招手,后面跟上来两个婆子,人人捧着一团粗粝生麻布。
他心底一沉,正了正腰间宫绦,问:“老丈这是……”
老乡绅勉强提拉一下嘴角,做出个笑的表情,随即叹口气,放低了声音。
“刚刚从县里传来的消息。大约五天之前,洛阳城里,天子薨逝。从明日起,天下百姓均着素服,罢饮宴,戒百戏。如若有违,那是会被治罪的!——老儿想着,王公子你离家远行,未必备得孝衣,因此冒昧送来,你们赶紧换上,免得麻烦!老儿自作主张,莫怪我多事啊。”
老乡绅说得礼貌。其实不光是免他们的麻烦。若是他们忘记服素,让官兵治罪了,整个乡里村庄也得麻烦不是?
罗敷僵住,喃喃道:“天子……薨逝?”
五日之前,恰是他们刚刚离开洛阳不久
王放则鼻梁有些酸,忆起那日宫殿当中,那个不耐烦摔笔的病弱少年。
终于……撑不下去了?
还是罗敷反应快些,连忙接过那一团缟素麻衣,道谢:“多谢老丈思虑周全!我们的从人卫兵……”
老乡绅笑道:“也已派人送去素服了。夫人也别客气,粗麻不值钱。老儿我也颇有些家业,家里总是备着几十匹,放着也是发霉,如今也派上个用处。”
罗敷赶紧再行礼称谢。老乡绅也连忙还礼。
她想起什么,又问:“我等年轻无知,请教老丈,这种国丧服素,要持续多久?是不是等新君即位,就能除下了?到那时,官家还有什么新规矩?”
算算日子,她和王放年幼之时,倒也经历过一次“国丧”,但一则那时正值甲子之乱,天地颠倒,整个世界乱成一锅粥,人人的性命都危在旦夕,谁也顾不得克己复礼;二则那是她年纪太幼,记不得当时的种种。
而这老丈年纪大,想必对此经验丰富。她提前问明白,免得回到洛阳之后两眼一抹黑。
那老乡绅微微一怔,随即皱眉摇头,嘴角现出苦笑。
“新皇即位?夫人亏得是碰上老儿,多问两句,不然回家之后,可有的傻眼哪……”
罗敷和王放同时问道:“却是为何?”
老乡绅人脉广博,从官衙熟人处听来不少八卦。当即压低声音,问道:“夫人公子可知,那死去的先皇,年纪才多大?有几个子嗣?”
当下皇权是根草。上至官兵,下至百姓,谈起宫闱之事时,不过做些表面上的尊敬功夫,实际揭起皇家老底来,也毫不手软。
王放对此并非全然无知,但他也不愿表露自己知道得太多。
迟疑答道:“天子年少夭折,确实可惜。但……三宫六院总是有的,就算没立太子,也总会有那么几个子嗣可以即位。朝中能人多,纵然新君年幼,就算是个襁褓婴儿,有人扶持,也不会有……”
他一边说,一边看那乡绅含笑摇头。
心中微微一颤,故作惊讶,低声道:“难不成是多人争夺储君之位?哎呀,那可不妙,我们平民百姓,最怕洛阳出乱子……”
老乡绅依然摇头,“公子这可多虑了。先皇……”
他又降了些音量,低声叹气:“反正这儿又不是洛阳,没什么忌讳。公子不知,先皇身体孱弱,殁年不过十五,后宫也不算充实,仅留下一个带病根儿的皇子,刚出生一月有余。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皇子的母妃,哭祭先皇时把他抱太紧,等发现不对劲,为时已晚,那婴儿已窒息没气了,十几个御医,救不过来!那母妃悔恨交加,当场触了柱——唉,旁人只知天子薨逝,却不知这几天里,洛阳宫中,不知还减了多少人命呢!”
王放这下真正震惊,轻轻“呀”一声。
“那……那……天子世系,不就……绝后了吗!”
随即转念,绝后倒不至于。汉家绵延两百年,姓刘的皇族遍天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有人尚在豪宅庄院里享受生活,有人怕是早已沦落为平民,经商种地混饭吃,记不清自己的祖宗是谁。
不管怎样,倘若先皇直系血脉断绝,这个消息一传出来,这些人里,定然会有站出来争皇位的。天下本就不太平,再来这么一出,老百姓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还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罗敷的神色。
他跟那老乡绅闲聊洛阳之事,她是女眷,不合适插话。怕她不耐听,觉得受冷落。
未曾想,她却也面带忧色,竖着耳朵听,努力从这些晦涩不明的细节中,理解出暗含的风云变幻。
倘若换成一年前,那个不读书、不识字的文盲阿秦,听到这种宫闱八卦,无非是跟身边的姑姨姊妹感叹一下:贵人自有贵人愁,生在皇家也未必是幸事,还不如小老百姓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一夫一妻两三孩子,自给自足,种地到老,还能得享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呢——话说回来,天子的嫔妃,是不是得美若天仙?可惜年纪轻轻,落得触柱身亡,说不定也是被人逼的……可见红颜薄命,嫁到天家又怎样?还不是身不由己。呜呼可叹。
而现在呢,她总算有了些衡情酌理、析精剖微的觉悟。心中飞快的翻书,从学过的史书典故里,迅速找出了十几份相似的前车之鉴,对号入座,稍加对比,顿觉汉室前景堪忧。
那老乡绅顿了一顿,见把两个小年轻给镇住了,也不禁微有得色,捋了一把小胡子。
“所以嘛,要等新君即位,怕是要等一段时间喽。”
王放谦恭问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眼下是哪位宗室皇亲在宫中主持?”
老乡绅轻轻苦笑:“宗亲?现如今,哪个宗亲是能主持大局的?我们踏实过日子的百姓,只盼不打仗便好——两位莫嫌老儿多嘴,趁现在,多囤些谷粟米盐,若有借出去款子的,赶紧收回来,才是正道哇。”
他唠叨一回,自己摇摇头,再叹气:“老儿我不多耽了。我要去村里,通知乡亲们。”
说毕,带着那两个婆子告罪离开。
没多久,院墙外面锣声响起。老乡绅行使自己的职责,挨家挨户通知大伙披麻戴孝去了。
留下罗敷和王放面面相觑。
他俩年纪轻,幼时纵然经历过天下易主,也都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这事跟百姓没什么关系。
可却又非毫无影响。罗敷犹豫半天,才问出来:“……要打仗了?”
王放眉头紧锁,想到临走之前,曾高的那番话。
“凡人皆惰,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改变现状。天子无嗣,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但皇家开枝散叶,总会有些堂兄堂弟、叔伯侄孙之类的候选。只有当各方角力失败,才会付诸武力,那是下下之策——所以阿姊,咱们大可不必平白担忧。做好自己的事便可。”
他这一番话,语气冷静持重,让人心安。但是……
不得不思考那最坏的可能性。如若打仗,怎么办?是不是最好尽快掉头回洛阳?
罗敷目光坚定,笑道:“都已经走到这儿了,也不差这几天。况且咱们带着天水卫队,寻常散兵游勇,也不敢怎么样,对不对”
王放点头,慢慢摩挲腰间的朱红宫绦,神色带些失望。
“只是……”
刚系上,还没穿热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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