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喜出望外, “快讲快讲。”
一边偷瞄她的精致眉眼。夕阳西照, 暖光和尘, 小室内明晃晃, 把她的肌肤都映成淡蜜色, 轻透得犹如杯中的醴酒。
他寻思, 除了蚕桑之事, 她能知道哪些他不知的呢?
罗敷低头一刻,犹豫三分,才捻着杯柄, 小声说:“我的生日,便是寒食。”
王放脸上的笑容凝住一刻。
“啊?……”
随后他突然眉开眼笑,一口白牙, 长跪起身, 险些跳起来。
“你是说——今日?”
罗敷脸上微红,轻声斥道:“一惊一乍的!又没红包给你!”
他喜得抓耳挠腮, 丢下筷子, 凑到她跟前, 追问:“几时几刻?我给你算算八字。”
罗敷笑他:“我不信你会算。你胡诌一场, 我也瞧不出来。”
王放仰天长叹, 就不该把去过她家, 忽悠她舅母的事儿跟她坦白。
“那……”
他忽觉惭愧,一个猴子偷桃,剩下的青团子捧到她面前, 讨好笑道:“你瞧, 你也不早说,我没什么可给你的。今日两个青团子都归你。往后我若看到合适的玩意儿,再补给你。”
罗敷眉心一扬,嗤笑:“我又不是向你讨礼物来着!就是……嗯,就是告诉你一下。”
对她平民女郎来说,过个生辰,不是什么通天大事。年高德勋的老翁,也许会有子孙们张罗着,给办个五十大寿,六十大寿,一大家子齐聚一堂,热闹一番;世家高门的贵女,可能也会隆重地每年庆贺生辰。但对于罗敷来说,给自己放半天假,多吃一碗饭,就算是小小的庆贺了。
未婚女郎的生辰,除了议婚纳吉的时候用一用,原本也没什么提及的必要。
罗敷微觉后悔,也许是青团子吃顺口了,又或许是跟他聊得忘怀了,糊里糊涂就把生辰给说出来了。
却也马上释然。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他也不是茅山的妖道,总不会拿着她的生辰八字去干坏事儿。
所以她扬起脸庞,微笑提醒:“你可别告诉别人。”
王放拍胸脯:“打死我也不说。”
他一面表忠心,一面心里盘算,她今年应是虚龄十八吧?去年在桑林遇见她之前,想是刚刚过完上一个生日?
罗敷问:“傻乐什么呢?”
他觉得全身有劲儿使不出,干脆跽坐而起,笑道:“总得庆贺一下子嘛。过去你一人在家,生辰什么的,糊里糊涂过去也就过去了。如今你算是成家立业了……”
罗敷扑哧一笑,急忙掩口。总算找到他一个文辞上的错处。
“成家立业是这么用的嘛!”
王放吐一吐舌尖,“……咬文嚼字作甚,意思到了就成。总之你、你……”
总算找出一个过得去的说法,“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嘛,理应标榜一二。不如从今日起,我给你过生日。你想要什么?”
他嘻嘻笑着,掰指头数自己的长处,“我给你做首诗?讲个笑话?唱个歌谣?舞蹈唱戏?舞剑也行,不过你得离远点儿……”
罗敷咬着下唇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定后头有什么陷坑等着她呢。
她现出三分警惕之色,轻声打断,“说,你要什么?”
王放住口,神色茫然,“我……我不要什么啊。”
他脑筋一转,便猜出罗敷心里那点弯弯绕。飞扬的眼角微微一垂,十分受伤。
“不过是想逗你开心而已,没什么别的企图啊。”
罗敷忆起他的一桩桩坑人旧案,笑道:“我不信。”
他似是早已料到这个反应,食指尖在地上画圈圈。
“嗯……我确有企图。趁今日逗你开心,你便会喜欢我。”
这种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不清不白的鬼话,罗敷本以为自己已听腻了。可让他换个辞藻说出来,还是忍不住耳根一热,斜了目光,看窗棱外的夕阳之光。
她极小声说:“我不是……我不是说过喜、喜……喜欢你吗?”
王放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喜欢得不够。”
罗敷一扬下巴,“如何不够?”
“你方才频频看天色,是不是不耐烦,想赶我走?”
罗敷嗤的一笑,表示冤枉,“今日寒食,不能点灯,我当然要看日光何时落。否则待会让你摸黑回房,磕着碰着怎么办?”
王放摸摸鼻子,总结道:“所以你还是想赶我走嘛。”
罗敷忍俊不禁,“难不成留你过夜?”
他眼一亮,笑道:“哎呀呀,阿姊相邀,我真好推辞,只能却之不恭了……”
罗敷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怎么还是莫名其妙掉坑了?
她不生气。十九郎这一张嘴,上贱天文下贱地理,已不知占了她多少便宜去;可她心里有数,他再怎么逞口舌之快,不会真做什么惹怒她的事儿。
瞧那挺直的身子板儿,一直规规矩矩坐在她面前,不敢借酒装疯的往她身上靠。
她轻轻带过话题,袖中摸出淡香手帕,轻轻擦拭酒杯边缘。
“要说留你,也确实有事可留。我问你,你从小到大,东海先生是如何给你过生日的?”
王放一怔,回忆一刻,才大大咧咧笑道:“我一个小孩子过什么生辰。每年跟着元旦一块儿过了,吃两块肉。”
顿一顿,有些伤感,补充:“阿父失踪后,便没心思庆贺这些。”
罗敷又满一杯醴酒,轻声道:“那,不如今日跟我一块儿过了?”
他陡然间睁大眼,神魂飘飘然,肩膀轻轻晃一晃,带出怀中香囊一缕香。
“阿姊……”
罗敷唇角轻抿,好像风拂柳梢头,碎叶缠绵,无声地翘起一个尖。
“你不是一直不知自己生辰吗?不如也别再跟我争谁大谁小,以后就跟我一块儿过吧。有我一口肉,便有你一口酒,总归比一个人要热闹些。”
王放声音忽然发哑,问:“以后是多久的以后?”
罗敷微怔,“就是以后啊,比如明年也可以这样……”
“后年呢?”他愈发缜密地问。
罗敷微微笑,小虎牙半露,像是给他一颗小糖,“要是有条件,也可以一起啊。”
他目光微动,环顾几案上空盒空盘,似乎有些没吃饱。
但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了,低头俯身开始收碗碟,笑道:“我过生日,可是要吃肉的。今儿没肉,怎么办?”
听她盈盈浅笑:“等寒食过了,给你补上。”
等他把食盒收拾好,再抬头,罗敷侧身,从身边小箱里摸出些东西来。仔细一看,却是几束宫绦,宽窄都有,用细丝线编织得紧密精良。一束是玄色杂金线,葫芦藤编法,末端坠着个梅花络子。另外两条分别是五彩和朱红,坠小香包和流苏穗子。
“宽衣大带”用于礼服。像平日里穿的常服,用细宫绦做腰带就够了,缠绕数圈,让衣裳不至于松散。
至于宫绦的样式,不讲究的直接用细布条。富贵人家则可玩出许多花样。
罗敷手中这几条,虽无黄金珠玉为饰,却是一寸寸编得精细,纹理中仿佛蕴藏了春花秋月,末端还带着她指尖一缕香。
“路上走这几天,马车里颠簸,我也缝不出绣不出东西……”
她看着王放双眼发直,如羡似慕的样子,心中得意,接着说:“……便打了几条腰带,把你旧的这条换下来,算是个新岁新气象。”
他喜出望外,快速朝她一拜谢,几乎是把几束宫绦抢过来,美滋滋在自己身上比划。
“阿姊手艺巧,你看果然合身!”
罗敷揶揄看他。腰带而已,有什么合身不合身的?
他也觉得这话有问题,讪讪一笑,改口:“特别衬我光辉英武的气质。”
他兴致勃勃地站起来,挑出那条朱红色的。他今日穿的是石青色直裾,一根褪色黑带压腰,十分低调。
但把那红色往身上一靠,立刻提亮颜色,似是将整个房间都烘暖了一些。
“阿姊帮我换上。”
罗敷不纵容他,“拿回去自己换去。”
“那样你就看不见了。”
“你再回来给我看。”
“那样天就黑了。你不怕我摸黑走路,磕着碰着?”
罗敷:“……”
她这一句话没接上,王放见缝插针,笑嘻嘻嘟囔:“不就是宽衣解带嘛,又不是没做过。”
罗敷心道,上次是深秋,你穿的又是礼服,里头还至少两层中衣,自己动手不方便。现在是春衫轻薄,他把自己当残废了是怎地?
但她没说。其实她脸皮虽不厚,却也没薄到吹弹可破的地步。之所以跟王放事事较劲,是因为她心里清楚,若是他提出什么无理要求,她一口答应,那他下次不定怎么异想天开。
不能惯着他。
所以必须坚守原则,讨价还价,让他明白,有些事儿并非他说了算,而是蒙她法外开恩。
就像织布似的,一进一退,一抬一压,一上一下,一收一发,拿捏着力道,才能让整匹布平衡光洁,疏密有致——绝不能由着性子来。
她故意皱眉不语,直到王放眉心微蹙,可怜巴巴看她,眼中露出失望之色,慢慢把那宫绦收袖子里。
她才站起来,绕过小几,含笑命令:“手伸平。”
他转嗔为喜,嗖的一下就把手张开了,好像全身裹了一层火炭。
她被逗得一乐。轻轻把他原本的旧腰带解下来,新的朱色宫绦环过两圈,问他:“松不松?紧不紧?”
王放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他“奸计得逞”,本应春风得意,临到头来,却落得自己心中忐忑。微垂下眼睫,看着她眉弓如月,又细又长,尾端扫着一缕黛色,好像能飘出空中的烟雾。
一时间希望她靠近些,一时又不敢让她靠太近。一时又忽然希望,倘若自己双手突然残废了,她是不是就会每天帮他系衣带?
腰间时不时的发痒,虽然她小心避过他肋下怕痒的部位,但手指还是难免拂到。他忍不住嘴角扬起来。
以前他被碰到痒处,大致会夸张一躲,引她注意。现在他却颇有心态上的变化,宁愿一动不动的忍受着,也不想离开她双手间的尺寸之地。
他心里清楚,在她眼里,他是好的;然而有多好,他拿不准。有时候她亦嗔亦怪的呵斥两句,又让他心中打鼓,自己是不是哪里还不够好。
忽然肋下被轻轻戳了戳。他打个激灵,见罗敷面带不满,歪着头,问:“想什么呢?叫你不答。”
他舔舐嘴唇,飞快瞥了一眼她的眉目耳廓,小声叫她:“阿姊,我能不能……”
罗敷居然心有灵犀的,立刻猜出他要问什么,忙笑道:“不能!”
王放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微笑,不屈不挠的不这句话问完。
“……能不能不亲你呀?——哎呀,不能啊,啧啧,阿姊好霸道。”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头,轻轻巧巧的在她额发上印了一下子——这是个最方便的部位,再觊觎别处,她早就飞快地躲了。
罗敷气急败坏:“反了你了!”
王放做小伏低,眼睛里面十二分的温驯,“你气不过的话,就亲回来,加倍也可以,地方任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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