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终于忍俊不禁。十九郎是怎么了, 人越长越大, 心胸愈发狭窄, 乱管闲事。
当然她也不至于奔放如斯。想了想, 左手缩进袖子里, 让白起托起袖口, 轻轻吻了下袖口滚边刺绣的小金钟花。
王放故意吃醋, 其实也没生气,笑吟吟看着两人亲了她袖口,他自己伸手, 捉出里头的白嫩柔荑,带着明显的炫耀神情,在她手心里重重一亲。
罗敷:“……”
还好没闲人瞧见。回家非得治治他不可。
两人立在洛水河畔, 目送车马商队远去, 留下一地尘埃。
罗敷流连风景,不急着回城。俄而, 听到白马寺钟声遥遥传来。住持归寺, 已开始五日一次的讲经。
她随口道:“去听法的人越来越多了。咱们哪日也去听听, 人家说那大和尚往坛上一站, 能口吐莲花呢。”
王放笑道:“我读过《四十二章经》, 回家, 我给你讲。”
罗敷怀疑地看他。他旧习不改,好为人师,喜欢给人讲课。
当然, 讲课对象仅限她一人, 授课方式一对一,教材内容专挑不正经,写字一定手把手,讲不多时,便要“劳逸结合”,生怕她枯燥嫌烦。
果然,他下一句就是:“不过佛经枯燥,怕你学了睡着。要不今晚上我带你学别的。”
罗敷警惕地问:“学什么?”
“养生。”他一本正经说,顺带悄悄捋她颈中红绳,拉出那枚稀世血珀,装模作样地欣赏了好一刻,“上次只学了开头,须得有始有终。”
罗敷脸蛋骤红,佯啐一口。就知道他吐不出象牙来。
她理直气壮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你那些‘养生’书,其实大部分篇幅都讲的是节制,只有几小段,是……是……”
王放敏锐察觉到什么,又惊又喜,得出结论:“原来你偷偷读过了!字都认识?”
她怔住,怎么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呢!
王放还不饶她,俯身轻声,在她耳边呢喃:“难怪昨晚那么配合。”
她羞愤转身就跑。听得身后放声大笑。
那笑声混在河边男男女女的嬉闹话语声中。栀子、萱草、槿花香气醉人,混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酒香,追在她身后。
没跑几步被他追上,花言巧语哄两句,就把她的那点火气哄到九霄云外,任他悄悄拉了手,避开人群,藏到树荫茂密之地,笑吟吟细看。
她忽然想起去年春日,也在此地,跟他疯闹,被他偷偷吻手心。
如今他的胆子突飞猛进,看看无人注意,直接扳过下巴,飞快地印一下她的唇。
“阿姊,下个月刘可柔入京朝觐……”
想起这人就想笑。如今他对大汉可谓服服帖帖,有求必应,不敢再起幺蛾子,小心翼翼呵护着自己剩下的那些柔顺黑发。
此次朝觐,一是拜见新君,其二,大概也想看看他新出生的女儿。
但王放的重点不在此,政治上的事儿何必拿来烦她。
“他为表忠心,会带许多土产礼物。你想想要什么,我去信让他准备,到时你去挑?”
罗敷忽然想起什么,犹豫道:“十九郎,有件事……”
“嗯?”
如今她身为人`妻,总算有点觉悟,大事跟他商量。
她说:“下个月我怕是不在洛阳。其实……”
王放吃一惊。
“……我正想和你说。谯平与蜀中家人关系缓和,拟派人去信送礼,说明近况。川中蜀锦艳绝天下,但因着道路艰难,一直很少跟中原互通有无,每年送来的贡品就那么一点点,许多还都在战乱中毁了。我一直想去看看蜀锦织造的过程。正好趁这次,跟着送信队伍走一遭,去学学人家织娘的手艺,带点织机和样品回来。快则一月……”
她说毕,抬头笑盈盈地看,那意思是,你跟不跟我来?
王放对蜀锦什么的,乃至所有的纺织手艺一窍不通。但见她热情洋溢,双眸闪亮发光,也知道这一直是她夙愿。
阿姊喜欢的他都喜欢,但这一次,他没有冒冒失失的跟着起哄。
寻思半晌,问:“不能派织坊里的人去?胖婶不是来找你了?”
罗敷固执摇头,笑道:“帮手自然要带去几个。但我也要亲眼看。”
上一次,那个未能完成的四川之行,阴错阳差,终要补全。
况且,她还有个羞答答的念头:她的枕边人不知“节制”为何物,以他的……热情程度,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趁着没孩儿拖累,赶紧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
她不善掩饰,心里那点小九九,王放从她脸上看了个清清楚楚,暧昧盯着她笑,把她笑得全身发烫。
但他还是抵着罗敷额头,抱歉道:“我得留在洛阳。阿父在宫里事情多,我须得日日帮忙。否则,把所有重担甩给他,我心不安。你快去快回,莫让我担心。”
罗敷点点头,心里也理解。“责任”这东西,不是想甩就能甩掉的。
他虽卸位,心里的担子如何能轻易卸掉。
其实她也知道,十九郎做出这个选择,大约多半也是为了她。若没有“乱`伦太后”这顶大帽子压着,他就算不眷恋皇权,也定然会格外三思一下,不会退得如此干脆利落。
她赧然笑道:“你看我,没什么大追求,只想着研究纺织蚕桑,很没出息。”
清凉的水中跳出三五白鱼,首尾相衔,自由自在地顺流而下。河水溅入风中,散成五彩细珠。那清风便忽然急促起来,吹落了盛开的石榴花。
王放伸手从空中抓了几枚花瓣,调皮地往她鼻尖上放。
他笑得开心:“这怎么叫没出息?归隐田园谁不想,就算是卞巨,一天大约也会想上那么三五次。”
人这一生真是充满矛盾。明明满心想着归隐山林,荷锄采薇,然而在追求这个目标的路上,可一旦阴错阳差,手握权柄,便不想放下。
偏离了,迷失了,忘记了本来要去哪儿。
拿得起放得下,才是人生至道。
他眼底带笑,轻轻把她拥在怀里,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阿姊,以后我们孩儿,姓什么好?”
罗敷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看自己小腹,还平平展展的,没有突然发福的迹象。
随即脸红,“想那么早!”
“未雨绸缪。”臭不要脸。
她更是窘迫。就算是未雨绸缪,旁人都是问“将来的孩儿叫什么”,哪有问姓什么的!
好好一个规规矩矩新媳妇,生下的孩儿居然还不知该姓什么,丢不丢人!
小声说:“不是该姓刘?”
“不好。”立刻听他说,“不亲切,而且……太难写。将来习字吃亏。”
想来他也不喜欢这个姓。她小声再问:“姓王?”
王放还摇头:“毕竟那不是我本姓,乱认祖宗,也不太好。”
他灵光一闪,捏她指节,跃跃欲试,问:“要不跟你姓秦吧?也好听,也不难写。名字我都想了好几个……”
罗敷:“……”
以为这样就能骗她多生几个?
她转身笑斥:“尽想些不着调的!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王放微笑看她背影,一点没脸红,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新皇帝东海先生一点没架子,把治国当治学,他负责提供纲领,底下自有贤能之人去一一办理。
其实从古到今,“贤君”的标准很低。只要不乱折腾国家,不穷兵黩武,亲贤臣远小人,天子就算每日躺着睡觉,就足以被万人称道。
十九郎他们在洛阳安居乐业。但有一事,隔壁宫城里的贤君老王也时常头疼。
周围人劝他早点充实后宫,培养嗣君——不管是亲生的,还是认养的,早定下来早放心。
偶尔有人拍马屁,提出让卫夫人入主后宫,立刻被群起而攻之。其实礼节不是大问题——过去大汉的确曾有二嫁的皇后,甚至也跟前夫在民间生了女儿。
但卫昭时运不济,生的是儿子,还一连生了俩。
大汉官民们能接受皇权易姓,已是底线。“血统”这东西,万不能乱来。
于是卫昭面临抉择:要么把孩子送回匈奴,或是远远遣走,万不能让他们将来有登临大宝的可能性。
卫昭几乎没犹豫,抱歉表示,她要跟自己的孩儿在一块,日后养育子女、办学兴教,终此一生,便已满足,恕不再嫁。
老王生性洒脱,且跟卫夫人的相惜之情多于男女之情,对此表示欣然接受。
他只是跟王放诉苦:“我年纪越来越大,就算广纳美人,日后未必能再有子嗣。阿昭的孩子都是异族血脉,我也不能认,否则朝廷得翻天……”
王放一点即透,连忙表决心:“孩儿定将努力,争取生他十个八个,阿父将来随便挑!”
……
他夸下这么句海口,冷静几时,才觉得掉坑。这事他又说了不算。
只好见缝插针,变着花样讨好阿秦。别说孩儿姓秦,就是让他自己改姓,他都无所谓。
但女郎居然不领情,许是嫌他太过孟浪,居然踏着一地盛草,自顾自往回走了,把他甩身后。
连忙追过去:“阿姊,等我……”
她走得也不快。从后面一把抱住,咬她耳朵:“好好,我不乱说,你来想想今晚上吃什么……”
感到怀里的身子扭一扭,没出声,很快肌肤发热。暑气又盛,丝丝薄汗沁出来。
王放心里偷笑。
跟她有实质上的肌肤之亲已有几个月。她并没磨练出厚脸皮,被他肆意轻薄时,还是免不得羞涩,好像被欺负得多惨似的。
他顶喜欢这一点,时常故意臊她。
才要琢磨,说点什么让她脸红心跳的话,忽然耳朵一尖,似是听到哞的一声。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忘记上下其手,“阿姊,你听见了吗?”
罗敷回头,见他坐立不安,心中好笑,捋他鬓发。
“谁家的牛跑了出来呗……”
“我认得这声!像是大黄!”
罗敷奇道:“不是说大黄老死了……”
王放捏捏她手,拽着她循声飞奔。很快在一块僻静大青石后面,发现一个懒洋洋卧着的大牯牛!
找河边的一片潮湿树荫,正在摇尾巴扇蚊虫!
王放一眼认出,喜极而泣:“大黄!就是大黄!”
扑上去抱住牛头,摸摸揉揉,拍拍肚子,又抚摸牛角,带着哭音,笑道:“你怎么跑这儿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
大黄温柔地轻轻哞两声,在他衣襟上蹭蹭脑袋,蹭了他一胸脯的泥。
王放拨开牛毛检查。大黄头颈肩胛处均有绳索痕迹,想来脱离圈养不久。
“咱们那邻居说谎。肯定是他们见大黄老了,想偷偷杀来吃肉,大黄聪明,自己挣脱缰绳,跑来郊外。”
耕牛是受法律保护的财产,很多农户待之如家人。但也有那薄情人家,申请到官府许可之后,把将死之老牛杀掉打牙祭。
罗敷点头,又觉得邻居也许没那么坏,“也许是大黄寂寞,自己跑出来,他们怕咱们怪罪,因此推脱牛死了。”
王放喜得连连跳,顾不得声讨邻居,将大黄从头到尾撸了个遍,掰开嘴检查牙口,嘻嘻笑着指挥:“大黄,站起来!让我看看你腿脚!”
大黄老迈,象征性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忙不迭地卧到地上,表明恕不奉陪。
王放附在它耳边,好像它真是个耳背的老人,轻声道:“大黄,我已娶了阿姊,搬回洛阳城内的宅院——你跟不跟我们回家?”
大黄鼻子里吹哨,迂回婉转地哞了一声,声音中蕴含着些微沧桑,半闭了眼。
王放听懂了,指着洛阳方向,再问:“要么住去宫城?宫城里有御苑,有猫狗鸟儿,有人定期喂食……”
大黄没吭声,摇头拱他一下,甩掉耳边几只飞虫。
王放黯然,眼角贮泪,自己解释:“它不愿回牛棚,想自由自在的在野外安度晚年。”
罗敷拉他衣袖,轻声道:“咱们以后时常出城来看它。”
他郁郁点头,解下细宫绦腰带,系在大黄颈间,又从怀里摸出一根木牍,搠成两半,在其中一半上面盖了长安侯的印信,系到宫绦上。
如此,旁人便知这是有主之牛,不敢偷抢,否则会被送官严惩。
正要和大黄告别,牯牛却似通人性,眨一眨眼,曲了前腿,蹭在他身边,微微伏下背,甩了甩尾巴。
那是以前让他上去骑牛的姿势。
王放绽出笑来,“你要带我去兜风么?我长高啦,你载不动。”
灵机一动,一下子把罗敷抱起来,抱到牛背上,让她侧坐。
“别掉下来啊。”
女郎格格轻笑,挣扎两下,扶稳了牛角,摘下裙子上粘的一丛硬牛毛。
大黄慢慢站起来,觉得背上不沉,哞的一叫,缓缓踱步,载着个红裙女郎,踏着青草野花,走过枝繁叶茂的老榆树,走进一阵香风之中。
牯牛身边,高高瘦瘦的布衣少年并排缓行,不时抬头说笑,声音飘远,灿若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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