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讲究的是知己知彼。若是知晓了敌方的战略地形, 则可推测出对方可能的战略部署, 事半功倍, 胜率大增。
但勘测出一份完整的军事地图, 在乱战时期几近不可能。双方会尽量隐藏保护自己境内的地形信息。
靠谱的向导也十分难寻——交战地区的百姓大多早就逃走了。好容易寻到一个, 还有可能是敌方奸细。
在地理讯息匮乏的情况下, 即便是最睿智老练的将官, 很多时候也必须摸黑过河,一边推进,一边在心中勾勒出山川地形来, 然后见机行事。
因此不管是遭遇战还是拉锯战,对敌是三千还是五万,斥候哨探都是必不可少的。
十九郎何时偷偷派了斥候, 绘出这么一份完整详细的图来?
王放嘻嘻一笑, 压低声音道:“刘可柔要是知道有这么个沙盘在咱们手里,怕是要睡不安稳了。”
淳于通还有点难以置信:“你……”
他故作轻松地一笑, “我如何?不过是昨晚在废墟里扒拉了一夜, 找出了中平四年匈奴来洛阳的朝贺献礼而已——这东西既非金银, 又非珠宝, 被丢在仓库角落里, 卞巨就算再把这宫城搜刮三天, 也未必看得上眼。”
从古到今的大小战争中,投降的一方,都会向胜者进献己方地区的详细战略地图, 以示绝对臣服。
但匈奴不似大汉这般法度严谨, 更没有著史记事的习惯。
中平四年恰是甲子之乱之前,那时刘可柔还未做单于,他也许压根就不知道这物件的存在。
匈奴人原本是逐水草而居,然而汉化多年,也攒下了不少家底。寻常牧民也许会每年搬家,但主要城镇的位置布局,不会有太大改变。
糜幸喜上眉梢,连道:“原来陛下早有准备!”
王放直起腰,将整个沙盘环视一遍,再重复一下自己的计划。
“诸位觉得可行否?”
说到最后一个字尾音的时候,格外瞥了一眼罗敷。
她跟着他胡闹,昨晚上一块儿帮他翻仓库。因此对于今日这个小小的出其不意,她其实有所准备,甚至颇觉得可行。
但她还是犹豫伸手,指点沙盘上一条窄径。
“你要扮击刹营浑水摸鱼、扰乱人心,则需要直插王庭。这里若有外围守军,你如何应付?一开口就是邯郸口音,人家听半个字就知道是外人。”
王放兴高采烈,“问得好!”
他仿佛早有准备,伸手一拽,拽过一个人来。
白起:“……喂,拉我干什么!”
王放眼中微带挑衅,“白将军,你们十年前与安息国交战,自西方一路流浪而来,当地的口语方言,总学得一点点吧?”
白起错愕,不自觉点头。
安息国说波斯话。他跟波斯打了几场仗,不说别的,譬如“投降不杀”、“银库在哪儿”、“我们有埋伏”,乃至“老乡莫怕,我们不要你们的牛乳,也不抢你们的媳妇”,这种日常用语,还是颇学了几句。
而且由于是军中统一学习,严令背诵,直到现在,居然没忘记太多。
他坚决不在王放面前露怯,挺一挺胸,张嘴就是一串抑扬顿挫。
王放随便一听,觉得跟他平时说的“家乡话”味道确实不太一样,也不求甚解,笑嘻嘻道:“可以可以!”
他话锋一转,神态严肃了些,抿着嘴唇,命令道:“侍郎糜幸,你出身幽州,熟悉北地,也会带兵,便跟我去出趟差。白将军也随我前去,扮作西域客商,松懈麻痹敌人。他们既与大汉正式开战,边市贸易全停,诸如金银铜器、丝麻绢葛,定然会逐渐开始短缺。若遇西域客商销售这些商品,匈奴部众急于囤积货物,定然会放松警惕。匈奴人中,想必也没有精通波斯话的。你做做样子就行。”
糜幸犹豫一下,点头奉命。
白起皱了皱那只高高的鼻子,眉间拧了那么一小会儿,又快速舒展开来,目光中透着骄傲。
“虽然以我的相貌来说,扮波斯人确有些太过俊美,但我戴一檐厚帽,竖起领子便是。”
周围人窃窃偷笑。宫里能跟十九郎比拼脸皮的人屈指可数,白起算一个。
王放不慌不忙,继续道:“等撬开王庭大门,我便亮出身份,言明平叛。匈奴做了大汉多年臣子,眼下新近反叛,除了那些想火中取栗的少数,大多数人定然忐忑犹疑,罪恶心虚。王庭里不管是谁留守,得知‘大汉天子御驾亲征’,还带击刹营,定然不敢轻易言战。到时我见机行事,直接拿下王庭,也不是不可能。”
王放接着转向罗敷,乖乖的小眼神,朝她投去询问的一瞥。
罗敷为难:“二十日,也不一定……织锦一匹,正常情况下要三个月……就算我们夜以继日,织完了还要裁……”
他小心翼翼,道:“如果夫人不嫌劳烦,可以带上若干织娘,路上赶工?工钱绝对不少了她们的……”
用的是“她们”,不是“你们”,盖因他觉得跟罗敷谈钱伤感情,到时有的是补偿她的法子。
“……至于安全问题,这是我的想法。淳于将军,北方的防务交给你。你遣一路三千精锐,于并州雁门郡待命。秦夫人及其他女眷可以留在那里。若一月之后,我未回,你便令人出兵北上,以作接应。同时撤回三万东郡兵马,准备双线作战。”
他把这大胆的一盘棋摆好,知道周围人会是怎么样个瞠目结舌的脸色,干脆不问大家意见,冲外喊一声,要了壶茶,自己吹着热气慢慢喝。
“你们也饮茶,饮茶。”
大家人手端一盏茶,品不出滋味。
脑海里乱哄哄,似乎也被王放这个不落窠臼的战术给唬住了。
一环一环,看似都十分可行。也都留有退路——若某一步成功如何,失败如何,安排得头头是道。
也都相信他的能耐。从他散尽资财、解散白水营始,到最近宫变夺`权、调兵遣将的种种细节,都已能够佐证,他并非空口泛泛的纸上谈兵之辈,而是已飞速成长为一个可以信赖的青年才俊。
但……怎么左看右看,也还像是熊孩子异想天开呢?
王放心思细微,从众人的眼神里读出了犹豫的源头。
他轻声说:“是不是由于我的身份?天子不能涉险?若我是个小兵小军校,这事便可行了?”
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气。听他着略带蛊惑的口气,似乎有为了放手一搏,不惜就地逊位的意思?
淳于通忙道:“不不,不是,那个……”
“那个”了半天,说不出什么别的花样来,只得重重叹口气。
“虽说你不是宫里养出来的贵人,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要是像你阿父那样,给大伙来个一去不回,那……”
王放笑笑,“若无天子的名头,也震慑不住宵小。我自觉还算机灵,万一遇到危险,也不会坐以待毙。不过若你依旧忧虑……”
他忽然招招手,唤人取来笔墨白绢,在上面工工整整写了几行字,传递给众人看。
一面解释:“若我不小心被人抓了押了,超过一月未回,便由秦夫人暂时监国。名单上这些人合力辅佐。等消灭奸党叛贼,重定中原之时,再由她择人而传位——总行了吧?不过到那时,我多半早就自己想办法回来了……”
他笑吟吟说完,欣赏众人五花八门的表情。
他学不会帝王将相的那种刻板老成。不管谈论多么正经重要之事,都让人觉得像是赌博游戏。
罗敷微微震惊,伸手指指自己,那意思是:要我“监国”?
王放满不在乎,轻声说:“你这几日所做的,不就是‘监国’吗?我看也挺能胜任啊。”
满座之人都有点胸口疼。代管几日政事,跟长年累月的摄政,能一样么!
把她当邓太后了?
这话若由任何一个别人说出来,当可斥一句胡闹。
但十九郎是谁?他就是吃胡闹长大的。
白水营众人近墨者黑,被他潜移默化地带歪了不少。况且以前东海先生不在的几年,都是“聚众而治”的,对此生不出排斥之心。居然静静听他从头说到尾,没人站起来打断。
大家不约而同看看秦夫人。若有人出面给十九郎泼冷水,也只有她最合适了。
可她却听得饶有兴致,偶尔看一眼王放,眼中都是温和慈爱的光,脸上似乎写着五个柔婉小字“你说的都对”。
旁人自然不知,王放早在昨日规划战术之时,第一个便征得了秦夫人的同意,给自己争取了一个最有分量的盟友,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至于征得她同意的方法,到底是有理有据、以理服人,还是无理取闹、以色相诱……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德阳殿朱漆剥落,木梁古旧,自建成以来数百年,经历风雨无数。但大约也没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君臣朝会”。
倘若大殿有灵,也要摆一摆头顶的檐角鸱尾,叹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啊……”
王放笑道:“都没意见?没意见我就去准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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