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边境已有战报飞马递来, 说某地与某地已遭到了匈奴试探性的袭击, 虽伤亡极少, 也未丢土地, 却也令人头疼。
王放先听取了关于守卫国都和防范匈奴的报告, 才问:“他们带兵的头领是谁, 有眉目吗?”
送信的人说不知, 但……
“看排场,应当来头不小。”
排场盛大……难道是方琼?
他对众军校吩咐:“继续派兵增防,同时做出假象, 若增五百兵,便做出五千人的排场;若增一千兵,便做出一万人的势头。另外组织百姓撤离, 坚壁清野, 不能让他们抢到粮草辎重。”
这是大汉遭遇匈奴骚扰边境时的一贯对策。近来匈奴也曾南侵打草谷,很多住在北方的百姓早有防备, 家中贵重物品早就打包装箱, 村子里集资准备了车儿驴马, 随时准备跑路。
天下百姓生活不易, 疲于奔命者多。有些地方遭饥荒, 有些地方遭水灾, 有些地方闹瘟疫;有些地方倒是没灾没病,却要时刻提防异族的弓箭屠刀。
外头由远及近一阵喧哗。几个小兵推搡着一个人。
“进来!”
随着军报一块儿来的,还有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匈奴俘虏。是在某地打草谷时, 贪掠富户家藏的丝绸, 以致掉队,让汉军捉来的。立刻押至洛阳,以供审问。
俘虏一言不发,神色懊丧,偶尔抬头,眼中闪出惧怕的光,但也没有软弱求饶的意思。
小校对淳于通轻声说了两句。淳于通随即起身,对王放附耳道:“这人假装听不懂汉话,一言不发,问他什么一概不答。一路上吃饭倒是挺香。”
匈奴归附大汉已数世,单于王庭的子孙都到洛阳来接受教育。寻常百姓跟边疆汉人贸易往来,也大多懂些汉话。
这人要么是偏远地区的真蛮夷,要么是不愿开口。
王放想了想,问那俘虏:“你们南下的兵马中,可有一个姓方的汉人?”
俘虏依旧不语。
王放目视左右,笑道:“原本看这人健壮伶俐,可以送到庖厨,做一个烧火的差役。不曾想却是个不懂汉话的,没法跟别人沟通,可惜可惜——随便找个工地,丢去做苦力吧。汉人说话他不懂,鞭子说话,总会懂的。”
当下习惯,若有外族之人犯境被捉,审讯之后,多半直接判个流放苦役。反正这些人若坐牢,多半无家人送饭,也拿不出保释的赎金。
匈奴俘虏原本以为自己要被充作奴隶了,猛然一听王放的话,立刻变了脸色。
待要被推出门,终于鼓足勇气,用四声不谐的汉话嚷嚷一句:“我、我可以去烧火!”
比做苦力强多了哇!
王放扑哧一笑,连忙让人把他带回来。
再问一遍:“你们南下的兵马中,可有一个姓方的汉人?”
这下俘虏不能装听不懂了,吞吞吐吐道:“没、没听说……”
“出动了至少五路骑兵,都是谁带队?”
俘虏低头掰手指,“浑邪王、卢屠王、休旬王、左姑姑侯、粟置支侯……”
淳于通皱眉:“谁的姑姑?”
这人也狡猾,叽里咕噜了一堆王侯官衔,知道众人听不懂,说了等于没说。
糜幸出身幽州,与胡人多有接触,评论道:“应当都是匈奴单于的亲戚之类。”
王放还是让人把这些名号记下,再问:“你们单于呢?他身周有多少人?”
俘虏这回面露难色,似乎不知该不该说。
军校在后面直递眼色,问要不要用点刑。王放赶紧摆摆手。
用刑罚得到的也可能是假话,还不如不问呢。
他凑过身去,低声对罗敷道:“击刹营彩锦,不管仿得像不像,拿出来让他认认。”
罗敷已准备好了样品,是一条织锦腰带。虽然不如原版的精美细致,却足以让人看出上面的纹样来。
王放拿过来,故意摆在眼前看一眼,装模作样评论道:“唉,军士们的腰带都破成这个样子了,出征之前,得拨钱给他们换一换呢。”
俘虏无意间看到那腰带,忽然目光凝结,不自觉的一僵,满头的乱发抖了一下。被绳子捆住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搓身子。
王放故作惊讶:“咦,你认得?”
“不不,小人……看错了。”
居然开始自称“小人”。王放跟罗敷悄悄对看一眼。
俘虏不善掩饰神色,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三分惊讶,三分恐惧,剩下的是强行镇定,将满心情绪大风刮走之后,所剩下的一片茫然。
他认识击刹营的彩锦。
多半是从老一辈口里听说过一些传闻。但他也知道,击刹营此时已不复存在,因此大约在安慰自己,也许是看花了眼。
罗敷心境尤为奇特,仿佛被海上汹涌的波涛撞了一下。
她父亲曾经所在的部队,虽然从零碎文件记录上,她知道这队伍有多强大,但今日算是头一次见到活的实证,见识到了“击刹营”三个字,在寻常匈奴百姓心中的地位。
王放注意到她神色,朝她一笑。
然后迅速将那腰带收进袖子里,咳嗽一声。
“眼睛乱瞟什么瞟?嗯?再问你一句,单于身边,多少兵马?”
俘虏明显有些心神不定,慢慢跪下。
“大王们明鉴,小人原是牧民,只知听从命令,只认得一个帐子里的兄弟。那些大人物的事,小人不知。小人原也不愿冒犯大汉天威,只是身不由己,单于有命,不得不从……”
这次的态度软了很多,虽然依旧没说出什么有用的。
不管怎样,这次匈奴出动了诸多王侯,说明他们对此役十分重视。
王放点点头,命人将俘虏带走。
军校领命,正要离开,他又叫住。
“等等……”
他忽然眼神一勾,勾来了门口躬身待命的冯宦官。
低声嘱咐:“老冯,宫里那些没运走的宝贝,你带着将军们去挑几样,然后跟着一同北上。如若再跟匈奴遭遇,见机行事,试着贿赂他们的长官,拖延他们进军的时日。”
冯宦官脸上一红一白,“老奴……我?”
王放和煦一笑:“整个宫城,你最能胜任此事。朕看好你。若用金银珠宝能买到时间,就别心疼。给我将匈奴的行动再拖上……嗯,至少十日工夫,若事成,我许你在库中随便挑一件宝贝,带回家。”
冯宦官:“……”
王放再对那军校使个眼色。那军校也是个机灵的,看了冯宦官的衣着做派,立刻明了,忍笑对他:“前线条件并非一概艰苦,也不是时刻危险,打仗拼命的事并非日日有,且有别人去做,我等会确保公之安危,公大可不必担忧。”
这既是给冯宦官定心,也是告诉王放:会看紧了他。
照那俘虏语焉不详的说法,匈奴出征,贵族带队,什么王什么侯的,这些人也都是从小养尊处优,难免没有腐化的。
若在平时,通过繁荣的边境贸易,匈奴王侯可以过上不逊于中原贵族的奢靡生活;但眼下汉匈重新开战,边市关闭,不知他们能忍受多久的清苦?
再让冯宦官这种老成圆滑之人去说合,不求策反,但能有几个人拖住刘可柔的后腿,成效便十分可观。
这个命令说过,淳于通才有空问出来。
“所以,十九郎,你满打满算要拖延二十日的工夫,有什么打算?”
王放等殿内闲杂人等都走干净,这才微微一笑。
“你们看到了吗?那个俘虏识得击刹营服饰,并且明显害怕。”
淳于通剥个熟核桃,往嘴里一丢,含含糊糊说:“那又怎样?他们也许会被骗一时,又不会永远傻下去。等他们发现你是冒名……”
“一时也够了。”
王放轻拍手,两个贴身亲卫弯着腰,搬个小几,放在当中。揭开盖着的麻布,居然是个小沙盘。
山谷草地之中藏着一城。匈奴没有城郭,以穹庐为庭,庭周围一圈小帐,是为“匈奴王庭”;东西两侧另有两个小庭,是为“左方”和“右方”。另有河流、树林、草地、关隘、行程远近、道路阔狭、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不一而足。
他指着那“王庭”,笑道:“刘可柔平日住在此处。眼下他带兵出征,这里应该是由他的亲信兄弟代管。
“左方和右方,分别由匈奴贵族管辖,和王庭之间互相独立,甚至有时候互相防备。就算他们得到求救讯号,再点兵派人来援,要经过这里和这里两处山谷,北方春寒,应该尚且冰封,一来一回,至少十五日。
“王庭周围的守御,东南方向最严,然而此处路途险峻,守军不多。如果在此处装神弄鬼一下,只要夺取这一处小关隘的控制权……”
他像下棋一样,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一步步跳动,逐渐接近那个嵌着个冬枣儿的中心地带。
但说着说着,觉得周围有点静。
抬头看,淳于通、白起、还有其他低级军校,看他的眼神又敬又畏。
当然,王放有自知之明,知道绝不会是因为自己这寥寥几句话,显出多么用兵如神。
淳于通颤着一只粗粗的食指,指着那沙盘上的精致“王庭”,小声问:“匈奴控制区的全境舆图,还有关隘部署……你如何拿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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