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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我强汉

秦氏有好女 南方赤火 4855 2021-04-02 19:49

  罗敷领他去窗前一个硕大的雕花漆木案前。几个女郎跪坐一排, 正埋头伏案工作, 脖子弯得低低的, 眼睛几乎掉在案头上。

  罗敷轻轻拍拍其中一个素衣女郎, 轻声唤她:“女公子。”

  王放这才发现, 这浑身缟素的“织娘”居然是韩妙仪。一张苍白小脸, 被粗糙宽大的领缘淹没在内, 远远一看,几乎只露一双漆黑眼睛。

  她骤然被打断手头活计,脸色不太好, 但还是扬起脸,问一声:“何事?”

  罗敷丝毫不计较她态度,对坐下来, 像个大姊一样, 温温婉婉地问:“进展如何了?”

  韩妙仪似乎根本没看见王放,也没打招呼行礼, 自顾自捋了几根线, 道:“水磨工夫, 慢慢来便是, 催也催不快。”

  罗敷笑道:“是怕你专注太甚, 毁了眼。你起来休息会儿, 让别人替你好了。你劳作一个时辰,也没饮食。我已命人熬了明目的山楂枸杞汤,你出门唤人, 她们便给你送来。”

  韩妙仪双唇翕动, 似乎想说一个“谢”字,但最终还是没吭声,点点头,站起来去了。

  罗敷坐上她的位置,招手示意王放看过来。

  王放在一旁自怨自艾,无比辛酸。

  一个倨傲不群、蛮横偏执的小女郎,阿秦对她倒是好声好气和颜悦色,居然能把她给哄得听话了。

  反观自己呢,唉,不会哭的孩子果然没奶吃。

  不过这点哀怨也只是一闪而过。韩妙仪夜间能跟她一起睡吗?

  这么一想,心头登平,看韩妙仪那身缟素粗衣也格外顺眼,暗自嗟叹女郎命运多舛,值得同情。

  罗敷见他走神,很是不满,拉拉他袖子。

  王放一激灵,这才把目光投在几案正中,女郎们的工作成果上。

  那是一个正在勾编的花本。他平生头一次见到了花本的制作过程。

  罗敷笑问:“眼熟吗?”

  王放不敢相信,凑过去再看一眼,从那密密麻麻、纵横交织的一团乱线中,隐约辨出了“中国”两字。

  “不会是那个……那个……”

  “击刹营的织锦。”罗敷言简意赅地解释,“我手头只有残破的两片,但我想着,织锦是依托花本而造的,如若能将整个织造过程反过来,从织锦复原花本,虽然看似不可能,但这些织娘都是经验丰富、技艺精湛的,也许能摸出一二门道……

  “当初在邯郸,我刚刚接管韩夫人的织坊时,便动了这样的脑筋。但后来杂务繁多,我也没着意过问。直到前几日,接到了刘可柔的战书,我才重新想起这件事……”

  也亏得她懂行,再加上和这幅彩锦颇有渊源,以一个出色织娘的直觉和素养,早早就留意上了锦绣的色彩构造,没事时自己琢磨研究。因此当真正投入实践的时候,手里能立刻掏出存货来。

  否则,若是仅仅靠着这几日突击,就算是嫘祖再世,怕是也难以一步登天,做出如此丰富成果。

  她说着微笑,眼神指指门外,轻声说:“韩女女红精湛,又读过书,别看平日里行止有些古怪,其实心思聪颖,举一反三。她现在戴着双重孝,我怕她每日枯坐苦思,坏了身子,连哄带劝的把她也带到织坊,让她跟织娘们一道琢磨复原花本。原本也就当是给她个消磨时间的事情做做,不曾想她入迷之后,进展倒快,一个人顶其他织娘三个。”

  织造之事,虽说熟能生巧,但那也仅限于重复前人的智慧罢了;若是要推陈出新、改进创造,也是费脑子的活计,跟吟诗作赋、写文著书一个道理。

  韩妙仪从小读书开蒙,虽说被一堆女诫女德之书占了脑子,但还是读出了十分的聪慧。

  此时罗敷请她来织坊帮工,算是继承祖母的遗志。她无从推脱。

  说也奇怪,每日的闲暇时间被工作填满,累倒是累,却反而没什么心思伤春悲秋,寻思节烈之事了。

  王放听完罗敷一番述说,惊讶之余,不得不信。

  再轻轻伸手,触摸那未完工花本上的工整丝线,一根一根细若人发;再看旁边散落的毛笔、颜料、细竹钩、麻纸、纸上一格一格的演算……

  他这个门外汉不免眼晕,赞叹道:“这些,都是你们做出来的?”

  罗敷得意一笑。

  她用不着亲自解释,左近的几个织娘骄傲挺胸,七嘴八舌告诉他:“技术上自然颇有难度,咱们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瞎子摸象!”

  “但秦夫人这几日派人在宫中搜寻古旧公文典籍,找到一些零碎的关于这批祥瑞彩锦的记载——-记录这些的达官贵人从来不关心物件如何制成,只会描写它们如何精美——颇费了些工夫。但总算是小有收获……”

  “可不是!让我们研究出了官办锦署独有的五色经线的束综之法,过去只有宫里才有的技艺,让我们老百姓知晓啰……”

  “平纹五重经,织机也得跟着改造,譬如这架……”

  接下来的话如同天书。王放硬着头皮听几句,顿觉天地之大,自己不过沧海一粟,何其渺小无知。

  赶忙笑道:“你们懂就行,你们懂就行,我天生愚笨,你们再说,也是对牛弹琴。”

  织娘们哈哈大笑,各忙各的去了。

  若说在邯郸之时,众人初见罗敷,还只道她是个善于讨人欢心的女郎,以致被韩夫人托付整个织坊,心中不服者亦是不少;但眼下到了洛阳,托她之福,得以窥见汉家锦绣工艺之最高最优之精华,织娘们都在此道中钻研大半辈子,每天都如同进了宝山,搬出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来,心情自然大好。

  王放心痒难搔,悄悄对罗敷说:“总之……真若能复原出击刹营的服饰,拿去吓唬吓唬那个刘可柔,一定好玩。但若太困难,也就算了,咱们想别的办法……”

  罗敷小有愠怒,嗔道:“怎么能算了呢?都做到这份上了。”

  她拨开王放的手,拈起韩妙仪留下的竹钩,慢慢摸索走线,一边说:“怎么也得给那个刘可柔送去个警告。汉家王朝虽没了卫青霍去病,也没了击刹营这种专攻外族的队伍,可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软骨头——这锦我非做出来不可。”

  知道她大约是在赌气,又或许是无法亲上战场,这才补偿性地给自己找点事做。

  一幅彩锦当然无法和一队雄兵相提并论。刘可柔也并非愚夫,就算撞见全副击刹营装备的兵马,也未必会傻傻的弃弓投降。

  王放将那未完工的半成品看了又看,忽然心念电转,轻声道:“我有主意了。你能在十日之内织出击刹营彩锦吗?质量可以以次充好,差不多就行。”

  *

  他一骨碌爬起来,大步向外走。

  坏主意还未成型,还在脑海里酝酿发酵。

  罗敷连忙放下竹钩,也小步跟上。

  眼看一队亲兵列阵巡逻。王放抓过一个就问:“东郡那边有军报没有?”

  好好的队列被他打散了。亲兵还不能有怨气,规规矩矩答道:“一般是每日午时送来。陛下再等等。”

  卞巨被围在东郡,外面围城的部队,每日都会派快马回京,送一份总结战报进宫。有时候战事复杂激烈,就一天送两次。

  王放赶到宫门,正截住送讯的快马。直接从马上骑手手里抢过战报,看一眼。

  “围城打援”的战术果然奏效。卞巨的盟友倒是遍天下。接到他的信件之后,也确实试图合兵北上,实施救援——恰如罗敷做过的一样。

  可惜他们群龙无首,相互之间都是独立行动,没有一个人人皆服的带头人。

  诸侯之间明争暗斗,谁肯将指挥权拱手让人。有的甚至在路上互相堵截挡路。

  大家都心知肚明,谁最先到达东郡,最先放出第一枝箭,谁就是丞相的大恩人,不仅这辈子,将来子孙三代都能荣光。

  于是今天来三千,明天来五千。后天倒是一次来了两万,可惜还没协调好让谁出面叫阵,就被白水营的奇兵袭了补给线。几家军马各自把粮车捂得严实,谁都不肯借粮,最后闹个不欢而散,无功而返。

  王放嗤笑。人多好办事,人多也容易办砸事。同样的闹剧,在历史上一次次的上演,却少有人能够吸取教训。

  他让人托着木简,草草几笔,就地写了几句,通报洛阳现状,再让东郡主力莫要轻易出击,集中兵力,继续打击卞巨盟军的有生力量。

  然后询问淳于通:“北方各州县,防御匈奴的兵力,有多少?”

  淳于通答:“加起来有一万以上。但都零碎分散,战线极长。倘若匈奴合兵而攻一处,怕是难以抵挡。”

  “传令过去,用咱们虚张声势的老办法——增加火灶,多布旌旗,散布谣言,每天派队伍出城再入城,换一身服色再出城——这些小伎俩,大家都玩熟了吧?”

  淳于通一怔,点头。

  “是可以迷惑匈奴哨探,让他们推算出五六倍的兵力——可有何用呢?”

  王放压低声音,眼角藏一抹深沉。

  “刘可柔这一次玩火赌博,胜则名利双收,败则家底全废。因此他必定不敢冒险。他若以为咱们增兵,绝不敢懈怠,也会增加兵马,甚至亲自领军,倾巢而出,以求一击必胜。”

  他写毕书信,亲手封好,令传令兵回程。

  “匈奴全民皆兵。出征的人多了,老家必定空虚。他们早就归附为大汉属国,王庭营帐外不许有独立的防御工事。即便近几年重新开始割据,也不可能一夜间筑出铁桶之城。

  “刘可柔自负,只道我们主力在围东郡,剩下兵马布放边疆,定然分不开身做别的。”

  淳于通抽一口冷气,眼前似乎展开一局别开生面的棋。

  “那,你是说,那咱们……”

  王放朝他欣然而笑。语气是商量的语气,但那神态明明是赌桌上出千作弊的兴奋感。

  “夫人,阿叔,我打算来个‘御驾亲征’,直接抄他匈奴老家,吃了他赌博的老本。”

  淳于通和罗敷互相看看,喉头各卡了一堆话,说不出来。

  说他“大胆”等于废话;要“劝谏”他,什么天子万金之体不可轻动,似乎也有些不合时宜。

  棋局胶着之际,他却要在边疆地方意外落子。

  跳出既有之战局,却不知会落在何处。

  罗敷手入袖口,轻捻银镯,触着那镯子上的花纹质感,半天说出一句:“太、太远了吧……”

  王放神情肃穆,大义凛然。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

  没等众人评论,身后忽然哗啦一声,急回头,小包提着个篮子,不知要赶去哪儿伺候,脚下不稳当,摔了个直挺挺狗啃泥。

  一边爬,一边告罪:“各位贵人,实在对不住……这儿一堆瓦砾,原是房子塌了,还没找到人手修,奴婢不是故意踩上的……抱歉……”

  罗敷咬紧下唇,露出微微无奈的笑意,指指周围的一片废墟。

  喏,你的“强汉”。

  王放赧然一笑,“我打算带一千人,多了不方便。但我现在还未有具体计策。淳于将军,你今晚给我定出一个北地防御的战备计划来,明日报知与我。到时我也将我的计划说与大家。如果你们觉得可行,我便出发。”

  他倒不□□,最大限度地征求所有人的同意。

  如此通情达理,众人也不好说什么。也许他真的有妙计呢。

  他笑笑,朝罗敷他们躬身行礼,转身要走。

  罗敷踟蹰一刻,轻声叫住他。

  “十九郎……”

  立刻回头,笑靥如花。

  “怎么?”

  她眉尖紧凑,含着为难之意,实话实说:“但十日之内织出仿冒的彩锦,我……不能保证。”

  王放笑道:“无妨。但你那个不成型的样本,明日能带来给大家看看吗??”

  *

  次日,留守洛阳的军官将校们全被召入宫城。罗敷放下织坊里的事,也赶来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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