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 洛阳。
侍郎官垂手立在一侧。他人届中年, 面容依旧俊朗, 除了面部正中的酒糟鼻有些碍眼, 就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形象。
他摸着自己的酒糟鼻, 眼看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天子, 叉腿坐在胡床上, 左手一骰子,右手一摇杯,哗啦哗啦玩得正起劲。
忽而摇杯打开, 天子抚掌大笑:“哈哈,是个‘稚’!该你了!”
酒糟鼻拈起个骰子,神色滞胀如便秘。
王放催道:“快呀!”
酒糟鼻侍郎官欲言又止, 将骰子丢进摇杯, 借着哗啦哗啦的声音,鼓起勇气低声说:“陛下还信不过臣么?陛下难道就满足于这每日玩戏, 不管咱们大汉江山了么?陛下难道就任凭奸臣掌权、江山旁落, 葬送刘氏祖先的基业了么?”
骰子已经摇得快碎了。他这才轻轻放下摇杯, 抖落出里头的点数。
王放哈哈大笑:“我赢了!”
酒糟鼻脸色凄苦, “陛下……臣方才的话……”
王放白他一眼, 不满道:“朕近日喜玩樗蒲, 你自荐樗蒲六博赌戏出神入化,这才召你入宫来跟朕练练手。你专心点,要是讨朕高兴了, 自有赏赐。”
酒糟鼻长声叹气, 只得陪天子又玩了两局,又故意输了几千钱。趁天子高兴,不死心地再度开口:“如今满朝都是卞巨的耳目,陛下信不过臣,臣知道……但臣一片忠心,天日可鉴!陛下也知道臣的出身。臣祖籍幽州,上溯四代都是忠于汉室的肝胆之臣。臣之妻韩氏,是邯郸韩夫人之堂侄女。近日臣接到韩夫人的求助书信,称卞丞相发兵冀州,烧杀掳掠,以致万姓死亡,百不余一,战痕满目,哀鸿遍野。臣读之潸然泪下。臣的家乡幽州,又不知何时会遭此大祸呢?因此于公于私,臣都要和卞贼势不两立……”
王放瞥一眼近处侍立的宦官,冷冷道:“别愣着啊。出牌。”
虽说卞巨和方琼迟早一战,有没有他十九郎掺和,结局应该都差不多。
但他身在高位,还是觉得难辞其咎。
无所作为,即是罪。
此时听对方描述冀州惨状,脸色不知不觉难看了起来,心里像是梗着什么东西,戳得他疼。
酒糟鼻见天子面色不善,仰天长叹。知道仅凭这几句感情丰沛的话,大约撬不开他的信任之心。
抑或……天子真的是无药可救,责任感全无,纵容奸臣迫害忠良,穷兵黩武,他都不闻不问?
他哗啦哗啦的把骰子摇响,在呼卢喝雉的间隙声中,小声而快速地说:“臣闻得卞巨的阴谋,今日必须告知陛下。陛下登基已近半年,后宫诸妃,皆无所出。卞贼心急,正在谋划将他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嫁做皇后……”
王放手一抖,一枚骰子落在地毯上。小包连忙一路小跑,捡起来擦干净。
某些人还真是……着急了。
是不是因着此次粮草方面的挫败,让他终于觉得,自己的权力还不够大,不够强?
王放冷笑,随即又笑不出来。
若真如此,倘若卞巨的女儿,脑子能有她父亲一半好使,那就极不好对付。
但他还不能确定,眼前这个“忠心天地可鉴”的酒糟鼻侍中郎,到底是真的不怕死,还是卞巨派来试探自己的。
在弄清此人的真实意图之前,他必须假定对方和卞巨是一丘之貉。
他无所谓地一笑:“娶皇后啊?不是挺好?卞公若真有此意,想必会亲口告诉朕。丞相变成国舅,和朕翁婿之亲,定然成为佳话。”
言外之意,你说的这些“情报”,我迟早都会知道,算不上投名状。
酒糟鼻快哭了,猛吸口气,一鼓作气说道:“陛下难道没想到!一旦立了皇后,陛下若再无嗣,就可以皇后的名义过继嗣子——当然是跟他卞家沾亲带故的后代。如此一来,汉家皇位日后必然旁落,而陛下的生命安全也不得保障。陛下要尽快想出对策啊!……
王放扭头,吩咐:“熏香太淡了,再加些香料。要新近送来的那个西域……”
侍郎官大恸,酒糟鼻翕动,轻声叫:“陛下!陛下若不信臣,臣宁可不活了!”
旁边鸟架子上的秦八突然抖抖羽毛,十分应景地重复道:“不活了!不活了!”
侍郎官泪流满面,突然眉毛一抖,丢下手里骰子,纵身朝汉白玉阶陛撞去!
咚的一声闷响。
周围宦官齐声惊叫,立刻扑过去救。冯宦官年纪老迈,手脚异常伶俐,利索地扳住肩膀,直接向后一滚。众宦官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
一股暗血,从酒糟鼻下面涌出来。侍郎官的额头磕出一个大口子,皮肉狰狞撕开。
他一生养尊处优,有死的勇气,却没受过这种伤痛的折磨,疼得连声哀叫。
几个人同时大声叫道:“去唤太医!”
皇宫里危机四伏,若遇昏君,大臣们“以死相谏”也并非罕事,倘若真的血染丹樨,不仅晦气,更是影响极坏。
因此每个黄门自从上任,早就接受过相关的培训,如何在第一时间看出哪个臣子有自残的冲动,又该用何种招式手段来化解流血。
王放愀然变色,眼看侍郎官被抬到一个软榻上,再看看地上的血,叹口气。
“……何必呢?不就是输了六万钱给朕么?你还不起,说话便是,朕把赌债给你免了嘛……唉唉,快擦了血迹,怪吓人的……”
他嘟嘟囔囔的,等太医一路小跑的过来,给侍郎官清理包扎上药,地上血迹擦干净,才慢慢起身,到软榻旁看视了一下。
太医曼声道:“陛下莫忧心,侍郎只是外伤,并未损及骨骼,将养些时日就行了。”
侍郎酒糟鼻孔张合,眼角一行浊泪,挣扎着要起来。
“臣……臣有罪……陛下让臣回家养老吧……”
王放嗤笑,弯腰躬身,戏谑的语气,轻声说:“让你回家养老,谁陪朕赌钱呢?”
侍郎眼前一黑,刚才没撞死,现在气得差点晕死。
可随后耳边又飘来一句更轻的:“侍郎官,你若真有意为国家做点事……朕听说冀州眼下缺粮,粮食都进了军队的口袋,百姓马上就要造反。你若是能以个人的名义,从丰产之地征购十万斛黍粟米麦,去喂喂那些吃不饱的刁民……他们或许就不造反了。朕的这个龙位,就能坐得稳当些儿。”
侍郎猛地睁眼,定定看他。
王放恶劣地一笑:“怎么,嫌多?若你连这点牺牲都舍不得,或者办事不力,把粮食送到丞相的军队手里……那朕有理由相信,你方才那些话,都是哄我玩儿呢。”
他说完,指头缝儿里变出两个骰子,一抛一抛的,一边说:“来人,送侍郎官回家休养。”
*
这个小小的提议,算是一个安全的试探。
若这侍郎官真的忠肝义胆,那么定然会不遗余力地完成他的要求,以获得他的信任。十万斛粮不是小数目,是砸锅卖铁,还是到处求人,他管不着。
就算对方是卞巨派来试探他的,这个要求也不会让他疑惑自己有什么“不轨之心”。毕竟,卞巨早就知道他心慈手软,看不得别人受苦。
并且,为了取信于自己,这个要求也不得不去照办。他反倒可以将计就计,利用一下卞巨的权力和影响力,给那片饱受摧残的土地,稍微注入一点点生机。
王放不再理会那个可怜的侍郎官,装模作样玩了一会儿樗蒲,就吩咐回寝殿休息。路上看到庖厨里的厨工托着漆木食盒,一路小跑的去给他准备晚膳。
那食盒看着沉甸甸的,丝丝白气从里面飘出来,还带着芫茜的香味。盛的应该是美味的肉羹。
他忽然想,阿秦今日,吃的是什么?
她若是人在冀州,会不会如那侍郎官所描述的一样,正在……挨饿?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在平安过日子,还是在“聚众闹事”?
更弄不懂的是,他发现自己也说不清,到底盼望她安静还是胡闹了。
*
回到寝殿,又是一番忙碌——喂鸟喂猫喂兔子喂狗,天子寝宫如今鸡飞狗跳,比御苑还热闹。等侍弄完这一群活物,又洗了个澡,王放才发现,往日空空荡荡的办公几案上,居然多了份奏章——光鲜整洁的一卷木牍,被一张洁白丝帕盖着,孤零零睡在几案正中,好像等待临幸的美人。
王放不解:“现在的奏本不都是直接送到丞相府去吗?”
冯宦官微笑:“这个嘛……陛下阅了便知。”
王放皱眉,扯开丝绳,刷的一声展开木牍,立马就被镇住了。
几十个朝廷大员联名上书,光官职姓名就占了几十根简牍。可见所奏内容之隆重。
百官上书云,天子已年满十八,到了娶亲的年龄。应严选淑女,入主后宫,彰显国母之仪。丞相卞公之幼女卞氏,出身高门,端庄贤淑,众臣一致认为,是做皇后的最佳人选。
再往后翻,连女郎的生辰八字、建议的纳采之礼、还有下个月最适合娶亲的三五个黄道吉日,都事无巨细地附在后头了。
王放怔了半晌,哑然失笑,随后叹气。
“唉,卞公真是不心疼他女儿啊。”
喜欢秦氏有好女请大家收藏:(321553.xyz)秦氏有好女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