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厅堂内无半点人气。往日里忙碌转动的织机, 眼下都孤零零静悄悄地摆在原处。一卷卷各色丝线被胡乱丢弃, 有些明显被人强夺过, 扯成一团乱麻, 有些已被老鼠啃得里出外进。而往日存布帛的箱笼柜子, 也多半空空如也。那些曾在市场上绽放异彩的锦绣缣绢, 多半已被人卷走跑路了。
寒气四溢, 涌入厅堂。朔风卷地,已是腊月天气。
罗敷紧紧斗篷系带,将手放绒织的暖手筒里, 目光向上抬。
四架庞大的花楼机,一架已经被打碎了,木料被拆了下来, 不知用在何处;另外三架幸而完好, 但也久未开动,积了一层灰。
几十个怯生生的老少妇人, 立在墙角, 站成一排, 不敢乱说话。
罗敷轻轻咬嘴唇, 吩咐后面的兵卒:“把这些织机都搬到一处, 集中看管。库房里的图纸、花本、绣样, 也都给我封存保护好,不准流失。已经织好的成品布,还能卖钱换东西的, 都整理出来, 拿到外面去。若有百姓缺衣少穿,可以酌情分发。至于这些织娘……”
她转头看看那些战战兢兢的妇人。韩夫人的织坊,最盛时有千百人同时工作。而如今战乱过后,多数人逃走,只有少数无家可归的,或是跟随韩夫人多年,已经把此处当成家的,这才留在此处,惊惶度日,不知命运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这些织娘,暂时编入军队后勤,负责洗衣缝补、制作号旗。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对她们无礼慢待。”
她分派完毕,眼看兵卒们井井有条地开始行动,自己悄悄拉过其中一个织娘,轻声叫道:“阿婶。”
胖婶将她打量又打量,眼泪刷刷往下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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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胖婶在洛阳接到樊七的警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跟织坊众人紧急商议之下,集体搬迁,回到邯郸,找个厚道乡村民户,安顿好眇翁他老人家,其余人挂靠在韩夫人府上,纺织赚钱度日。
但当时韩夫人已经病重,胖婶只是通过织坊里的管事谋得差事,并未韩夫人直接交流过。只是作为一个寻常织娘,靠着邯郸韩夫人这棵大树,养家糊口。
她记着樊七最后那句话:“秦夫人会来邯郸跟你们汇合的。”
等啊等啊,等到冀州大乱,烽火连天,听说城外的百姓成批饿死,城里的百姓也纷纷逃亡,胖婶没敢离开。
皇天不负有心人,秦夫人终于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了!
“夫人!你……你可算来了……”
想想又不对。胖婶忆起当时在洛阳的种种闹剧。她、她明明不是东海先生的夫人嘛……
十九郎……胭脂盒……
但又不敢改口,不知该叫她什么。
罗敷也略觉尴尬,轻声嘱咐:“我现在还是冒着主公夫人的名义,才聚起的这么多军队。阿婶可千万帮我保守秘密。假如我身份泄露,周围人可不都像阿婶这样宽厚通情,怕是后果堪忧。”
胖婶虽憨,却也不傻,知道事关重大,连忙点头。
忽然想起什么,问:“那天在市场上给我传话的小郎君,是夫人你派来的?我怎觉得有些眼熟呢?他是何人?”
罗敷一怔,“小郎君?”
片刻后才想起来胖婶说的是谁。看来樊七这块冷霜,终究没以真面目相见。
她心里左右转圜,分析了一圈利害关系,最后觉得说实话没坏处。
微微一笑,附耳轻声,在胖婶耳边说几个字。胖婶呆立半晌,扑通跪下了。
“老天有眼啊……呜呜……”
罗敷不多嘴,陪在她身边,等她尽情哭累了,才道:“这件事也别乱说,知道吗?”
胖婶捂住嘴,红着眼点头。
她不奢求什么骨肉重逢、天伦之乐;但知亲人在世,就是万千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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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胖婶,罗敷靠在包铜木柱子上,环顾空空荡荡的织坊,回忆此处过去的盛况,生出无尽凄凉之感。
韩夫人尚且弥留床榻,每日消耗大量药饵补品,眼看油尽灯枯,老夫人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傲气,始终坚持着神智清醒,有时还睁开眼四处看看。
韩妙仪也终于慢慢接受了现实,知道每日哭泣谩骂,并不能把家里的富贵平安给哭回来,只好也抹着泪,学着收拾烂摊子。
但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女,过去十几年里,没做过饭,没洗过衣裳,没走过远路,没端过三斤以上的重物。肩膀太细弱,挑不起重担。
于是也只能默许罗敷暂时接管韩夫人府,里里外外的来回奔走,帮她维持秩序。
除了收拾满地狼藉,还要和外面的暴民百姓对峙谈判。通过赵黑,请求他们莫要冲动,说韩夫人的亲眷子侄不日便能赶到邯郸,给大家带来救济粮米,到时候人人都有份云云。
当然大部分人是不信的:“赵兄,这些有钱人满嘴假话,坑过多少佃户农民,你可莫要被他们骗了!”
赵黑进了一趟韩夫人府,被老夫人训了一通话,立场也稍有动摇。但他还是记着自己的身份,拾起领袖的态度,沉声说道:“当然不会。不过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争取活下来,而不是跟这些有钱人算老账。而要活下来,要等到粮食,就不能跟他们撕破脸。所以请众位兄弟莫要轻举妄动。再说……”
他抿抿嘴唇,咽下了后面半句。
再说这韩夫人府上,仅剩孤女老妇,欺负她们,良心有点不安。
但他知道,这话说出来,未必引起共鸣。
他只是简单地说:“第一要紧的是粮食。至于田地、财物、新的家,那都是以后的事儿。咱们要目光长远。谁要是贪财抢劫、侮辱妇女,我纵然要保你们,阿秦的这些军兵也饶不得。明白了吗?”
流民们大多是短视且意志薄弱的小民,一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有时候抢了富户家,抱着里头的金子就不出来,以致被赶来的家奴们打伤打死。
也亏得有赵黑领导,这一拨人,才有了些许凝聚力和战斗力。因此他这话虽然不太好听,但也都应诺了。
邯郸城空空荡荡,百姓们一日比一日颓然,就连最温和的人,也在逐渐失去耐心。
白水营派人出巡乡里,将大批无主的土地收缴、分发,暂时稳定住一部分流民。
北方人习惯,喜欢在房屋地下挖坑埋藏钱粮,以备荒年。眼下许多人合家而亡,这些被藏起来的粮食无所寻踪;因此将土地按人头分配,大家各拼造化。若运气好,许能从地下挖出一点救命口粮来。
这一点点口粮,就是希望,就是将“暴民”变回“百姓”的灵丹。
然后挨个“劝说”富户豪强,“恭请”他们为了保护自身安危,最好拿出一部分余粮,以解燃眉之急,并立下借据,给出一个漂亮的利息,承诺连本带利返还。
——当然,这承诺能不能兑现,双方谁都心里没底。但知道失控的暴民随时可能冲进自家,谁又敢多讨价还价?
即便如此,也是杯水车薪。大多数人家早已被先前的大军榨干了。
罗敷只能徒劳劝慰:“再等等……”
这话也说得不甚乐观。她身边白水营将士携带的粮米,一点点分给周围饥饿的百姓。韩朔撤退得仓促,并未把冀州全部搬空;她派人出入乡野山林,寻找被丢弃藏匿的粮食,尽管每日都有收获,但也是杯水车薪,眼看坐吃山空。
马上有人反驳:“他们贵人狡猾,这是缓兵之计!等他们救兵到来,就得把咱们都杀了!喂,这个秦夫人,你实话说,是不是这样!”
罗敷没答,向后一缩。有人举起手上的破菜刀。
赵黑:“别……”
既要坚持自己的立场,又要跟罗敷这些“豪强军马”合作。赵黑觉得有些里外不是人。发泄怒气一般,一把薅掉了那菜刀。
百姓不满:“赵黑!你莫不是被他们收买了!”
忽然,一骑飞马踏尘而来。传令兵罔顾军规,扯着嗓子沿街大喊:“幽州韩氏的军马来送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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