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闭眼, 不点头也不摇头, 让他心里猜去吧。
卞巨等半天, 没等来他的表态, 这才轻声曼语的解释:“说来也巧。秦夫人被一伙天水军士所诓骗, 差点就被诱带到外郡, 幸而我大军及时发现, 将她救了下来,安顿在稳妥之处。所以……”
卞巨说的每一个字,在他脑海中都是拉锯, 慢慢的听不清。
王放忽然莫名其妙的喃喃问:“那些天水军士,都——都死了?”
卞巨微露奇怪的神色,摇摇头。
“嗯……他们顺利回家了。”
王放微微睁眼, 用力甩脱两个亲兵。忽然发现手边一盏茶, 不知是何时何人端来的。
他口干舌燥,也不跟旁人客气, 灌了一口。
听卞巨嘱咐:“再给殿下送点茶水来。”
东拉西扯, 就是不提秦夫人。王放跟他比耐心, 一口一口的啜茶。直到那茶水只剩一个底儿, 他抬起沉重的手臂, 意犹未尽地倒转杯盏, 一滴滴往嘴里甩,就差伸舌头舔了。
这才听卞巨笑道:“殿下为何不信?秦夫人之命,我们不敢不遵哪。”
*
再多的细节, 连卞巨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自然也不会跟王放说。
昨日秦夫人落到他手里,他开始还以为不过是偶遇佳人,正感叹今日运气良好;至于她身边的天水卫兵,悄悄的做掉,伪装成被强盗袭击的现场,别让天水那边知道是谁干的——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题。
可忽然手下急来密报,说新寻到的“嗣君”,正是这位秦夫人的亲眷;他为了让这位夫人顺利逃脱,不惜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此时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秦夫人和她身边这点卫兵已是囊中之物,不足为患;这“密报”的人,也没特意放轻声。
未曾想,不等他卞巨反应过来,秦罗敷直接抽了龚节腰间的刀,有样学样的往自己脖子上一架,喊道:“不许杀人!让他们走!否则我……我……我就自杀!”
她知道这话没分量,立刻补充:“先皇手书为证,我是王公子在民间的养……养母!你们若逼死了我,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也想学王放,在自己身上开个小口子,以震慑敌人。闭着眼睛一挥手,却听周围一阵惊呼,龚节当机立断,直接把她扑翻了。
堂堂八尺大汉,吓得面白如纸,小声说:“夫人你、你用力过头了……你不是真想自杀吧……”
罗敷吓得腿软站不起来,干脆倒在地上,刀一挥,把龚节也赶走了,再叫一声:“让这些天水兵士走!让他们平平安安的回去!否则——否则你们也看到了!要命一条,我秦氏不稀罕!”
兖州众兵都面面相觑,居然都有点脸热。
明明是泼妇骂街的姿态,不过换了张我见犹怜的脸蛋,俨然成了“妙龄女郎梨花带雨哭诉抗暴”。
卞巨麾下军队,出了名的军纪严明,爱民如子。当然在卞巨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沽名钓誉的游戏;但底层众兵无不深以为然,且引以为傲,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仁义之师。
既是仁义之师,怎么会把一个弱女子逼哭逼死呢?
那“密报”的几位缓过神来,赶紧禀告卞巨:秦夫人并未危言耸听。方才控制“嗣君”的时候,他也确实说过,“女郎死,我不活”,主公你千万别掉以轻心啊。
卞巨惊讶之余,隐约也感恼火。秦夫人真的只是嗣君的“养母”?养母能养出这种生死相随的情态来?还是他俩约好了的?
他知道罗敷的意图。放走龚节等天水兵,就等于留下活口,等于昭告天下,他兖州牧是如何以阴险手段,挟持皇嗣,蚕食皇权,一步步达成他的膨胀野心的。
卞巨摇头一笑。这件事虽不光彩,可早晚要被天下人知道的。他既然敢做,如何惧怕世人悠悠之口?
再说,就算是为着他自己的一点点私心,也不愿看到美人血溅三尺,香消玉殒的惨状。
他当即下令:“放人。找几个女侍‘照顾’秦夫人,别在让她随随便便碰到锐器。”
龚节和他的一队卫兵,总算是得到了卞巨亲口允诺的通行令。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在罗敷的眼泪催促下,还是喟然转身,走出了兖州大军的包围圈。
龚节撂下一句话:“卞公,趁着天气不太热,你赶紧给自己打一口好棺材,等着各路诸侯的勤王军吧!”
卞巨远远朝他一挥手:“多谢提醒。卞某自从起兵从军,棺材是一直备在身边的,不劳旁人挂念。”
……
于是罗敷没逃出多远,又原路返回,被带回了兖州兵马驻扎的大营。连根头发丝都没乱。
旁人琢磨着,她虽然不是先灵帝的嫔妃,也不是嗣君的生母,到底有个养母的名分。且她与嗣君感情深厚。当朝以孝治国,等嗣君登位,她就算不是太后,怎么也得封个太妃吧?
再不济,起码是个诰命夫人吧?
因此,也不敢把她当寻常俘虏对待。好吃好喝供着,还额外送了两身新衣。送了两个手脚伶俐的侍女日夜伺候。
对于卞巨来说,“捕获”嗣君之喜,远甚于得到美人之喜。这一天一晚,他脚不点地的安排各种事务,也没工夫在美人身上多花时间,只是隔着帘子问了个安,收获了几声清脆的痛骂。
反倒是谯平立刻赶来。半是赔罪,半是探口风,恭谨拜见了昔日的“主母”。
罗敷想起去年在白水营的种种,本能觉得,他应该还没被卞巨彻底“带坏”。于是整衣修容,吩咐请进来。
况且她担心,如果自己表现得像个泼妇,见人打人见鬼骂鬼,虽然能出胸中一时怒气,焉知卞巨他们不会恼羞成怒,报复到十九郎身上。
两人各怀心思,僵硬问候了两句,谯平便单刀直入,问:“夫人可知,当年东海先生收养十九郎,可曾……可曾知晓他的身份来历?”
罗敷自然不知,但她也没直接否认。
捻着手中丝帕,不软不硬地答:“先生是厚道人,抚养孤儿只为积德行善;觊觎皇嗣、居为奇货之事,想来他是不会做的。”
这是拐着弯儿的骂了卞巨。谯平低头笑笑,没跟她争。
他接着摊开心头第二件疑问:“夫人和十九郎此来晋阳,难道是寻到了东海先生的行踪线索?若有需要相助之处……”
罗敷冷冷道:“让你主公把我们一家子都抓来,整整齐齐团团圆圆么?”
知道他是在示好,但仍旧不愿意给好脸色。
谯平脸色微变,略有愧色,耐心解释:“夫人多虑。卞公要的只是汉室嗣君,至于东海先生……我可以以我个人的名义出面寻找;找到了,也绝不会容他被人加害。平虽然不在高位,但这点保证,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罗敷笑了,从侍女手里接一团针线,不紧不慢的给手中的帕子锁边。
侍女被派来伺候她,实际上形影不离,从来不走开一丈之外。罗敷心里也知道是怎么个意思。每句话都斟酌再斟酌,确保不会泄露什么不该说的信息。
“这种事不是应该十九郎自己拿主意么?——嗯,定是他不愿跟你说话,说不定还跟你发了脾气,说不定还跟你动了手,你这才来找我,捡个软柿子捏捏看——是不是?”
谯平无奈,再次叹气。几个月不见,这小女郎脾气渐长,说话也愈发尖刻,一张小利嘴,比虎贲卫兵的刀子还伤人。就连襦裙上绣的芍药玫瑰,明明婉转美妙的枝蔓,都好像带了一根根的刺。
面前的秦夫人在他眼里,俨然是“恃宠而骄”。东海先生即便多年不曾露面,却似在她背后撑腰,让谯平感到无所适从。
他硬着头皮,问出第三句话:“听说十九郎遣散白水营之后,曾将各人的去处抄录了名单……”
“哦,你是想找齐白水营旧部,让他们起个带头表率,向新天子——还有你的主公——磕头效忠,是不是?这是卞巨的主意,还是你给他献的策?谯公子,十九郎固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白水营的其他人可都不欠你的。你却为何要将他们绑架到那个人的野心谋划之中呢?”
罗敷一句话比一句话抢得快。自从王放身份暴露,整个世界天翻地覆,短短一日一夜之间,她觉得自己懂了好多事,智谋上突飞猛涨。
谯平微怔,神色愈发局促,最后长叹一声。
倘若换了卞巨,老而谋成,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任尔东南西北风,他自岿然不动。
但谯平毕竟年轻,书生意气,珍视自己的清白名声,不愿让人随意误解。
朝她一揖,正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平侍奉东海先生时,一心一意,不曾有丝毫异心。如今既做了卞公帐下之臣,自然要替他的大业考虑。还望夫人理解。”
罗敷可不理解,这些“君子”学富五车,到底都学了些什么;嘴里之乎者也,肚里的肠子像毛线团,一个死结套着一个死结,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能理顺。
她想了想,说:“君子可不是生来就侍奉别人的,为何一定要在某个‘主公’手下当‘臣’呢?”
谯平脸色一白,低声说:“天有行常,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我只会出谋划策,不会生杀予夺,自然只能做‘臣’。”
他说完,匆匆告一声罪,起立离开。
罗敷目视他的修竹般背影,忽然问道:“明绣过得还好?”
谯平驻足,半回首,淡淡道:“她父亲也是卞公臣僚,此时派驻在外,衣食无忧。夫人若惦念,我可以安排见面。”
罗敷不语。
谯平心里还有最后一句话,此时终于下定决心,低声说出来:“还有,只要我在,夫人……不必担忧自身安危。”
他用眼神一扫,指向外面卞巨的中军大帐方向。
罗敷立时明白他的意思,脸蛋微微一红。他这是说,卞巨要是对自己有什么不轨之心,他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大概会礼貌性的劝谏一下。
身后的侍女伸着耳朵听。罗敷没有感激涕零的道谢,反而冷笑,对着谯平的背影讥讽道:“那为什么不把我放了呢?”
……
谯平去拜谒秦夫人,没一盏茶的工夫就出来了——卞巨对此一清二楚。也问了秦夫人身边侍女——侍女虽无甚见识,但斩钉截铁地确认,两人谈话的内容夹枪带棒,没怎么叙旧,尽打嘴仗了。
卞巨感到满意。他生来带控制欲,不喜臣子跟内眷多接触——不管那内眷是不是属于他的。
他见王放眼光涣散,连讥刺骂人都没力气,叹道:“臣请殿下莫要再胡乱动怒,快些养伤养病,等殿下康复,再跟秦夫人相见不迟。臣身边有名医,今日刚刚随臣赶来,请他来给殿下配副药吧。”
说毕拍手。外面不声不响进来一个大夫,照例提着药箱,一言不发,朝卞巨一躬身,又对王放一个稽首。
王放本能向后一缩。想起卞巨身后那个时刻准备扎针的“神医”。
随后又想起,那位“神医”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洛阳官驿,名义上是给故世的少年天子诊治病情,实际上……
谁知道他干了什么。
再一细看,微微吃一惊。面前的这位大夫,却并非时刻跟在卞巨身后的那位,而是换了个人。但见他面容年轻,肤白圆润,微带雀斑。眉眼阴柔,袖子里的手指骨节修长。不像大夫,倒像是个鼓瑟踏歌的伶人。
只一双死鱼眼,丝毫无灵动之意,像是个精致木偶人,脸上点了黑白漆。
他打开药箱,露出里面一束锃亮金针,另有夹子、镊子、钳子,整齐摆成一排。
让这么些物件陪衬着,伶人立刻变回了大夫。他拿出一个小脉枕,一声不吭放到王放手边。
王放一身冷汗,惊出了七分的热量,警惕道:“你是谁?”
卞巨笑道:“跟随臣多年的那位神医,最近不幸故世。这位是他的得意之徒,刚刚入我府上,继承师长的衣钵。名师出高徒,他的医术,殿下尽可放心。”
王放哪敢放心。就算这人真的青出于蓝,就算他能起死回生,谁知道会在他身上摆弄什么花样!
“我不用看大夫!我……我病好了!”
两个人高马大的亲兵还“伺候”在他身边,特别温柔地帮他抬起右手,搁在小脉枕上。又极其舒缓地抬起他左手,轻轻解下上面的绷带,露出手腕上猩红的燎泡。
王放一挣,岿然不动,两只手被迫伸出来,摆了个开门迎客的财神姿势。
他收回了“拿脚踹”的念头。要是两条腿再让人拿住,那就是四马攒蹄,何等不雅。卞巨怕是要笑上半年。
年轻大夫搭上王放手腕,伸手触他额头,将脖颈和手上的伤口各检查一番。
这年轻大夫跟他的师傅一脉相承:惜字如金,极少说话。检查半晌,只微微摇头。
卞巨问道:“如何?”
大夫这才说道:“伤口感染,引发高烧,心火郁结,不利愈合。寻常扶正祛邪之剂,怕是难以奏效……”
大夫的声音温婉雅致,也像个唱戏的。跟王放的嘶哑声音一对比,愈发显出清脆玲珑来。
王放唇角浮起冷笑,哑声说道:“你这大夫只知诊病,懂不懂察言观色?你家主公最关心的,是我这手腕上的烧伤,会不会留疤,会不会盖住那几块红胎记。”
卞巨眼中精光一闪,冷冷看了王放一眼。
干脆点头承认:“没错。天下人都知嗣君是腕带红痣的。倘若这个特征不明显了……难免有人质疑,多费口舌。”
大夫点点头,似有所悟,冲卞巨一点头,说道:“皮肉外伤,倒是不足为虑。用小人特制的药膏,每日换药即可,不出两月,应当肤色如常。”
卞巨挥手,大夫告退。不一刻,侍女托着白玉罐,袅娜入来。打开盖子,芳香沁凉。
王放:“别碰我……”
根本是徒劳。他忍辱负重的看着自己袖子被卷至肘上,丝巾沾了用草药煮过的水,擦净创口,又涂一层乳白色新药。
药膏上体,疼痛居然立减大半,体内的燥火也去了三分。他终究是累了,头一歪,抵在枕头上。
卞巨见他慢慢开始配合,欣慰一笑,过不多时,又有侍女端来熬得浓浓的一碗药。
“殿下请用药。”
王放鼻子一皱,避开面前的一个大苦碗,低声说:“这是给我退烧的?”
“正是。”
“等我病好了……”
“等殿下精神稍好,咱们便出发回洛阳。”
王放“哦”了一声,突然暴起发力,一把将那药碗掀翻,咔嚓一声清脆,苦涩气息弥散满屋。
小侍女吓得又跪地上了,“殿下饶命……”
王放眼中发红,笑道:“那就永远别好了吧!”
卞巨神色严峻,淡淡命令侍女:“再去煎一碗。”
再命令两个亲兵:“殿下烧糊涂了。再服药时,不妨硬灌。”
王放哈哈大笑,几近失态,拳头攥紧,手指将身下床单抓破几个洞,指甲直刺到掌心,钝钝的竟不觉痛。
“卞公,你果真是等不及了!”
卞巨脸色臭得要命,狠狠瞪着他,弯腰行礼:“臣先告退。”
*
王放感觉身体愈发炽热,蜷在床铺里面,紧紧闭眼,等待陷入昏睡,做两个梦。
突然觉得一阵窒息。有人捂住了他的鼻子。他被迫张开嘴,
趁此机会,舌尖一苦,终于灌进了一口。他呛得连连咳嗽。药汁入喉,又让他吐出大半,顺嘴角溢出去。
王放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气灌进肺里,带着初夏的草叶气息,却如同真的草叶入肺,割得他胸腔疼痛。
他是雏鹰,是小狼,是夏日里的一只蝶,天生是在野外奔跑飞翔的命。谁要是想把他关在笼子里,捆起来摆布,他宁可死,也不想让这些不自量力的人如愿。
他自暴自弃地想,我若死了,看你们怎么办!
只一个念头,混沌中带着他不断往下沉:死之前,得把阿秦的事情安排好,不能让他们欺负她……
*
罗敷在驿馆里过得安逸。每天有人服侍起居。她要了一架小织机,用纺织来消磨时间。间或刺绣、编织、或是研究一些花样之类。倘若不知情的外人看,倒像是个无所事事的大家女眷。
只有身边侍女看出来,这位秦夫人,不过是纺还是编还是绣,下手都不一般的重,从早到晚弄得叮咣作响,明显是在发泄怒气。那织机每天摇摇欲坠,再让她用上几个月,没准就散架了。
罗敷知道王放病着,卞巨身边的“神医”天天进去看诊。她用尽自己所有的毅力,忍住不问他的情况。怕是一旦让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平白给王放增加一块掣肘的顽石。
她抱着一丝侥幸的念头,想着卞巨一行人在驿馆耽搁越久,他“挟持嗣君”的恶名传得就越远。十九郎获救的机会,是不是就会大些?
只可惜,身边个个都是人精。要想从卞巨的行辕里硬挑出个不谙世事二愣子,罗敷觉得,也只能勉为其难的挑上自己了。
她发现侍女们开始悄没声收拾东西。听她们的窃窃私语,都是什么:
“这几日便启程去洛阳了……”
“可是殿下还在病……”
“主公说,行程不能再耽误。殿下就算生病,也得乘车离开。路上将养就行了。”
“可……可我听说,殿下硬扛着不吃药……”
“嘘!这是能乱说的!小心你的舌头!”
……
罗敷移步过去,侍女们寂然无声,该干啥干啥。
她遣一个侍女,去请示卞巨:“十九郎不吃药,我去劝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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