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侍儿举案齐眉, 一个手上托着热腾腾的湿毛巾, 一个托着香喷喷的一杯茶, 双双挂着愉悦的微笑。
王放意兴阑珊, 连俩人样貌都懒得看, 咕咚一声, 又躺回去, 嘟囔:“睡懒觉,不起床。”
在他很小的时候,曾经幻想有朝一日, 能过上不读书不干活的日子,每天睡到自然醒,躺在被窝里就有人伺候, 张嘴就有山珍海味, 伸手便有绫罗绸缎,伸脚就有人捏捶按摩。
而今“美梦成真”, 他只觉得胸口犯恶心。
那个托毛巾的侍女莺声燕语, 说道:“兖州牧已候在外堂, 求见殿下。”
王放更灰心丧气, 眼也不睁, 冷笑:“去告诉他, 我生病了,病得很重,缠绵卧榻, 气若游丝, 两眼翻白,危在旦夕。”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哪敢真的这么出去通报。只好继续跪在床边。
“那……殿下何时准备好了,唤一声便好。”
王放一言不发,继续闭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用“睡回笼觉”来发泄心中怨气。
一个瞌睡醒来,瞥眼一看,两个侍女居然仍跪在原处,依旧是举案齐眉,宛如两尊优雅的陶俑。
王放大惊,脱口就想问,两位阿姊是不是练过?
再一看,长袖子里面四条细胳膊,已经开始微微发抖。那茶盏下面的托盘左右摇晃,眼看托不住了。
那托茶侍女眼圈已红,带着哭腔哀告:“兖州牧有言,妾若服侍殿下不周,便会将妾……重罚发卖。还望殿下可怜!”
王放心里不落忍,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抓了毛巾,抹一把脸,又接过茶,送到嘴边。
“好好好,我起来。”
心中默念,姓卞的,算你狠。
严格来讲,侍女再漂亮懂事,也是奴籍,既被派来贴身伺候,就等于送给他王放的私人财产。他要打要杀要送人,随他处置。
但卞巨尽管只跟王放见过短短两面,也捏准了他的性子,知道他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冷血之人,见不得无辜女郎受苦受罪。
两个侍女喜形于色,连忙拜谢。
王放苦笑:“你俩去讨好兖州牧,比服侍好我要管用。”
端起茶盏,一口喝了,沁香入体,胸中郁结稍减。
那端茶侍女笑容凝固,结结巴巴说:“殿下,这……这是用来漱口的……”
王放置若罔闻,并不打算改正。
略挣扎一下,那托毛巾侍女十分有眼力见的扶他的背,托他坐起来。另外一人打开墙角衣箱,捧出一身五色锦边的冰纨素袍。
款式轻便,并非礼服,可见人人都知他病得沉重,不指望他立刻加冕称帝。
“妾等服侍殿下更衣。”
王放一把将衣裳抢过来,“我自己来就成了。”
身上穿着干净的苎麻中衣,熏的香气还算怡人。他将那外袍随手一披,这才发现,他左手受伤颇重,已被缠成了白粽子,此时行动不便,一件衣裳套了两三次,硬是套不上身。
侍女忙将衣裳又抢回来,展开,搭上他肩膀,温温柔柔的说:“殿下万金之体,哪有自己动手的道理呢?况且殿下又身体有恙,恐不方便……”
王放突然暴躁,心火燎原,一把推开侍女的柔荑,圆睁双眼,粗声怒喝:“殿下殿下,不是管我叫殿下么!为什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哪来这么多狗屁规矩,我就是规矩!闪开!”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手中茶盏也掉了,慌忙跪下叩头:“殿下饶命……”
王放也不知哪来的怒气,也不知自己的声音竟而嘶哑到了这个程度。见两个小女郎可怜兮兮的跪着求饶,也有些后悔。正要说些安抚的话,房门又开了。
他一瞟到进来的人,脸色如霜,抿紧嘴唇,不知哪来的力气,扶着床栏,一言不发的站起来。
几个月不见,兖州牧卞巨气度依旧,苍白的面容上,平添三分风采。
他身材精瘦,原本就显年轻。今日得偿所愿,把大汉嗣君“请”到了自己帐下,更加意气风发,再披一领银袍,连脸上的病容都显淡了。
他扫一眼一地狼藉,眼中一抹阴影闪过,随即春风化雨,现出笑容。
恭谨说道:“侍儿不知轻重,触怒贵人,还望殿下海涵,咳咳——你俩还不退下?”
斥走侍女,他深深看了王放一眼,撩起衣袍,面不改色的拜了下去。
“臣兖州牧卞巨护驾来迟,殿下万安。”
王放:“哦。”
只一个字,随后眯起眼,眼眶炽热。
倘若他的目光化成刀,此时已能杀死千八百寻常人了。然而他自忖,这刀还穿不破卞巨的脸皮。
尴尬的寂静持续好久,卞巨轻声一笑,依旧俯伏在地,咳嗽两声,不紧不慢地说:“殿下久在民间,于礼仪方面还欠些培养。咳咳,这个可以慢慢来,不必操之过急。臣今日只教些最基本的——像今日这般情形,殿下该说,‘卿免礼’。若是殿下看臣顺眼,加一个字,‘卿请免礼’,臣不胜荣幸之至。而若是殿下敬臣年龄痴长,再换一个字——‘公请免礼’,那便是礼贤下士的完美贤君了。
“殿下照着说一句试试?”
王放轻揉自己太阳穴,抵抗一阵接一阵的头疼。
“我若是不说呢?”
卞巨从容起身,笑道:“那臣只好自己站起来了。望殿下用心记忆,下次别再忘了——对了,等登基之后,殿下再自称时,不妨称‘朕’或是‘孤’。好在现在殿下尚未正式即位,这个习惯可以慢慢改。”
王放轻轻咬着牙。论嘴上功夫,他觉得自己不输与对面的匹夫。但他实在是高烧难耐,喉咙如同硌了一块烙铁,便是说一个字都嫌困难。卞巨不卑不亢的音色灌进耳朵里,杂着徐徐的咳嗽声,他只觉得自己身体里装了个太上老君炼丹炉,被人封了七窍玲珑孔,硫磺硝炭闷在其中,随时都能炸个天女散花。
他干脆直接坐在床上——不是正经的跪坐,而是像胡人那样,臀部着床,叉开两腿跷着,膝盖吊儿郎当地抖了两抖。
姿态不雅之至。若是重名声清誉的君子,被人如此对待,可以直接拔剑决斗了。
卞巨无视挑衅,只微微低头,移开目光,免看他裤裆。
王放倚着衬垫丝绵的床柱,冷笑:“那你这个做臣子的擅闯主上卧房,我何时批准了?”
卞巨笑道:“不过是担心殿下病势加重,通变达权而已。咳咳,殿下还未更衣,想是侍儿粗陋,不为殿下所喜。驿馆里条件所限,待臣去另寻几个伶俐的……”
王放攥紧身下床单,喷出一口热气:“不用了!你——你来给我穿!”
这是把堂堂州牧当下人来使唤。见卞巨眉心抖动,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怒意,王放心中略微舒畅。
然而卞巨的怒色一闪而过,随后现出怜悯,那神色仿佛是在感慨,少年人果然是脾气暴躁,一点就着,何必呢。
吐两个字:“遵旨。”
果然拿起那件被丢在床头的冰纨素袍,轻轻抖开,笑道:“臣平日穿衣,一直是奴婢伺候,也从未服侍过别人,手拙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王放被噎得两眼发花,如同刚演了一场胸口碎大石。
那便也不客气,伸开手,让他伺候。
男人的冷手碰上肩背,虽然并不亲密,还是一身凉汗,于是把他想象成宫里的太监。
想到太监,他忽然轻声笑了,哑着嗓子问:“卞公,你可知昨日夜里,我烧得最厉害的时候,曾经魂入阴阳界,见到了奈何桥。那桥面光洁如镜,在正中央,却有一对凹陷的足印。”
卞巨心里说,殿下烧糊涂了;口中礼貌性的好奇:“却是为何?”
王放笑道:“我问了孟婆,她说,有一位前朝的死鬼,在世时是个惨绝人寰的坏蛋。他死后发誓,要投一个青出于蓝的胎。他在桥上立了几百年,眺望人世,多少小鬼都赶他不走,却始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下家,以至于留下脚印,怎么擦都擦不掉。”
卞巨耐心听他胡说八道,“那鬼,咳咳,那鬼是谁啊?”
“秦朝赵高——孟婆告诉我,三四十年前,那赵高终于寻到了合适的肉身,拍屁股走人,下界投生了——我问投的是谁,孟婆说不知道,只知他在奈何桥上站立过久,着风受凉,下辈子怕是咳疾难愈了,咳咳……也算是可怜……”
卞巨气得脸发红,便想直接揪他衣领。最后还是忍住了,手腕发颤,咬牙道:“你怎么说话呢!”
王放挑衅地回瞪,像只初长鬃毛的小狮子。你气不过,杀了我啊!
卞巨最终压回了脾气,唇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看他的眼神带着耐心,像是看着个不成器的晚辈。
“殿下真是烧糊涂了——抬胳膊。”
果然不是太顺,他也懒得配合,磕磕绊绊的,半天才把受伤的左手套进袖子里,掩上衣襟,系上鸾带。
王放眼微闭。头一次跟这位翻云覆雨的枭雄离得如此近,近得能看到他额间的一道细伤疤,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一道流矢。
他心里暗自权衡,对方并不比他高,也并不比他健壮,甚至,说两句话就咳嗽,想必也并非什么以一敌百的大力士。只不过,上过战场、屠过万人的将军,身周始终带一股沉重杀气,格外衬出了他自己的年少青涩,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默默盘算,倘若……倘若他现在手里有把刀……甚至,若是赤手空拳……对方年纪比他大一倍,未必有青年人那样敏锐的反应……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现在高烧不退,头重脚轻,全身虚脱,真要打架,怕是连方才那两位侍女都赢不过。
更何况,就算他能得手……
“皇嗣”这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像是个虚晃的木架子,已把他高高架在了空中。而那木架子的把柄,握在卞巨手里。
若卞巨死了,这架子塌了,他也就什么都不是了——再没人会坚称他是什么“皇嗣”。他只剩下一个身份:刺杀兖州牧的凶手。
周边虎狼环伺,恐怕他都没法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他深恨自己思维迟钝,等想通这些关节,三重衣已着了两重,卞巨拿着他腰带,左比划右比划,在腰间打了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死结。
他不禁又想到,上一次被人这么伺候着穿衣,他是被一双柔软细白的纤手围着,像是被笼在成堆的花瓣里。
现在呢,鸡皮疙瘩一身,生不如死。
王放轻轻咬牙,杀意又蠢蠢欲动。
卞巨神色敏锐,似乎已感到他这些恶毒想法。忽然咳嗽两声,开口笑道:“让殿下受此委屈,臣实在惭愧之至。若是臣能早些弄到那份旧笔记……若是当初在白水营,殿下并未时时刻刻戴手套遮掩,那要少费多少周折。不过时至今日,殿下总算身份大白,也是天意。殿下也千万别怀疑臣有什么恶意——不过是护送殿下回归宫城,认祖归宗,使万民有主,方不负先皇汉室对臣的多年信赖。殿下你说,是不是?”
言辞温婉,像个谆谆教诲的长辈,在劝说他离家出走未遂的大侄子。
王放蓦地火了,一把将卞巨推开两三步,“放屁!我好好儿的过着日子,谁稀罕当你家天子谁当去,我不稀罕!你去学女娲,自己拿泥巴捏个人儿,自己玩去!”
卞巨踉跄,扶住粉墙,脸色一沉。
“泥巴捏出来的人,可没有殿下身体上的胎记。咳咳……臣若是随意找个人搪塞,等于在天下人面前胡说八道,还有何威信可言呢?”
“那我让位给你!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拿枝笔来!当年孺子婴禅让王莽的诏书,我还背过呢!”
卞巨深深作揖,腰躬得极深,后颈衣领褶皱,透出轻罗中单的领子边缘。
“那殿下是要判臣死罪了——臣忠心汉室,天地可鉴,请殿下勿要再出此言。”
王放站不住,坐回床上,手抚颈间割伤,一声怒吼:“天下诸侯百八十,偏你手伸得长!——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为这样天下人就都听你话?哪个不要脸的给你出的馊主意?”
“……我。”
答话的不是卞巨。房门轻轻推开,走进来第三个人,但见朗目如星,一袭布袍,眉目间点缀着淡淡的忧郁。
他整衣敛衽,下拜叩首,“但我并不知晓,寻来的先皇嗣君,却是故人——臣谯平,参见殿下。”
王放呆坐当处,舌尖隐约血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子、子正兄啊……”
*
倘若进来的是任何一位别人,把他坑害到如此地步,王放还能理直气壮的质问一番:某某,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未曾招你惹你,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只有面对谯平,这话有点说不出口。滚热的脑海中只闪过两个字:报应。
苍天饶过谁,他做过的孽,一样样都得还回来。
他苦笑,眼神指指卞巨,随口问道:“子正兄,这人可曾亏待你?可有克扣工钱?可有随意打板子?有没有抢过你看上的女郎?”
谯平没料到他第一句问候就如此不正经,微微一怔,排演好的一肚子话都被打乱了。
好一阵,才恭谨答道:“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卞公待臣,极是器重。其实……”
他有些欲言又止,但王放已看出来,这八个字里没一点水分。
现在他对于织品布匹,也颇有些深入的了解。谯平一身寡淡长衣,乍看低调不起眼,但用的是两千三百钱一匹的提花罗料子,边缘缀素色兽纹蜀锦,腰带嵌玉,发簪镶珠——只瞥一眼,便知他绝无可能有半点落魄。
谯平这才说道:“其实臣也要多谢殿下,将臣举荐给卞公伯乐,使臣得以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臣深觉幸甚。”
王放不知他这话有几分真心,又有多少客套的成分。但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也就不客气的居个功。
轻轻抬一抬缠满绷带的手臂,冷冷道:“所以你就这么谢谢我?”
谯平微笑:“数月前,臣也回过一次邯郸,意欲面见殿下,告知近况,把一些事情彻底说开。可白水营人去屋空,殿下不知所踪,想来是殿下的主意。至于今日……”
他瞥一眼卞巨,神色自若地说,“至于今日,殿下也莫要怨天尤人。先皇殡天,宫中无嗣,那旧笔记迟早让人翻出来。殿下行走民间,纵然毫不知情,也迟早成为天下诸侯竞相争夺的猎物。殿下只知‘挟天子以令诸侯、蓄士马以讨不听’是下作之举,却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心里打着‘弑君而自立’的主意呢。”
王放笑得大声咳嗽:“哦,别人都要杀我,只有你们尽心竭力,把我保护起来——所以你主公对我有救命之恩了?我是不是得跪下来谢谢他?”
谯平笑笑,给他个面子,并未明确地点头说“是”。
王放苦笑。要么说天道好轮回。当初他给白水营弄来一个阿秦,扶她当傀儡,自己扮了好几个月的赵高;如今,赵高另有人做,他自己成了那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想到阿秦,他心里忽然轻松了不少。等她顺利撤至天水,将卞巨大逆不道的心思公之于众,也许各路诸侯马上就会起兵“勤王”了呢。
就算诸侯们没动静,就算他始终被卞巨攥在手掌心,倒霉也只是他一个;旁人休想打他身边亲密之人的主意。
他嘴角终于有了点怡然笑意,却立刻被卞巨注意到了。
“恕臣多口,昨日殿下高烧不退,据大夫说,殿下一直含含糊糊的喊一位‘阿姊’……”
王放倏然一惊,脸上火热。好在本就烧得双颊霞飞,看不出来。
松口气,只是叫了“阿姊”么……
他虚弱一笑:“我的阿姊阿妹多了,你指的哪个?是张家的还是李家的,赵家的还是林家的,还是那个卫家的?……你要是一股脑都给我找来,我、我求之不得……”
嘴里一边胡说八道,一边用心观察卞巨的神色。
卞巨极其坦然,笑道:“这个嘛,殿下没说。不过臣倒是可以问问秦夫人,该给殿下找哪位女郎来,殿下才会心情略好?……”
王放茫然:“……秦夫人?”
突然纵身扑上,吼道:“怎么把她也抓来了!”
一拳照着卞巨的脸击过去。拳路如同酒醉。卞巨猝不及防,本能一躲,怒气磅礴的第二拳又到。谯平脸色急变,挡在卞巨身前,朝外喝道:“来人!”
王放毫不客气,第三拳冲着谯平过去,“谯子正!秦夫人总不曾惹你吧!她不曾坑你害你吧!你……你为虎作伥,毫无廉耻!我阿父当初瞎眼!……”
两个高大亲卫抢入,强力而不失恭敬的,将王放轻轻架起来,退后两步。
王放宣泄掉七分怒气,神智稍微清醒了那么一瞬间,也不反抗,顺势往下一出溜,把体重都压在两个大汉的手上,闭眼,假装晕厥一刻。
他越显得对罗敷上心,越是让她处境难过。
耳中依稀听得卞巨让谯平退下。
“子正,你又为我献一妙计,咳咳……这次真不知道该怎么赏你。你先带人去洛阳,准备新皇登基事宜,莫要到时仓促。”
王放心中一动,意识的尽头隐约跳出个念头:卞巨把谯平放进来跟自己打个招呼,但不让他和自己多接触。
他尽量显得无所谓,随口问:“秦夫人……有什么话带给我吗……”
留个心眼,不能傻乎乎的问她在何处,她好不好;这么个不偏不倚的问法,大约不会让人觉得两人关系有多亲密。
卞巨却似乎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反问一句:“殿下想见秦夫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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