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营迅速调兵应战。洛阳留一万兵马值守, 剩下的军队——旧部、流民、新附——分批拔营, 快速筑垒, 拉起防线。
原本是春回大地的时节, 然而春日似乎也惧怕这满地的杀气, 只是在虎牢关隘前面的谷底里绕了一个圈儿, 吹开了几朵红白之花。然后便缩了回去, 空留一地夭折的花瓣和草尖,在光秃秃的大地上随风而舞,朝来来往往的行人们昭示着“惨淡”两个字。
然而这种惨淡, 丝毫不影响人们的好战争胜之心。不论是参与者,还是旁观者,都知道这大约是将要决定数年内天下气运的一战。兖州一方, 士兵身经百战, 大将如云,丞相亲自坐镇, 许诺战胜之后, 人人皆有封赏。
并且大家心知肚明。丞相已和天子彻底撕破脸。倘若这一战能够赢得漂亮, 则说明上天站在自己一方。
自古帝王气数, 皆在天命。
若天命真的如此, 不出数年, 自己这些忠心耿耿跟随在丞相身边的老臣,约莫就会升格为“开国功臣”,封王封侯, 名垂青史。
因此大家摒弃顾虑, 斗志高昂。
只是临近接战,才发现对方似乎并不像传言中那样软弱分裂。队伍与队伍之间调度流畅,士气高昂,并且时常打出一些不见诸兵书的、出乎意料的战术。
双方僵持月余。河水化冻,乍暖还寒,天气湿冷难耐。
原本求速胜,眼下却不进不退。将士不满,多有思归。
但同时也有振奋人心的消息。卞巨召集群臣相谋,细数当初留在虎牢关和洛阳的粮食草料,得出估计:“叛军兵力非巨,黍粟充足;但马匹草料应该不剩多少。眼下开春,树生草长。等他们草料耗尽,则多半会牧马河北,我军当可伺机偷袭虎牢,敌军定然大乱。马军无马,如鹰折翼,可尽数而破矣。”
众臣皆赞:“主公妙计,定能破贼。”
卞巨冷然道:“今日所商,皆为军事秘密。若有泄露,诸君自知后果。”
众将凛然受命。
*
当晚,卞巨宿于宠姬夏夫人处。
他行军时不忘后宅之乐,常会挑选乖巧大胆的姬妾们随行。
他的大营扎在远远的百里之外,征用了当地豪强的宅院作为寝室。夜间,炊烟散去,火光弥漫,一片暖融温情。
夏夫人亲自下厨,整治酒菜,巧言软语,用尽解数侍候得卞公开心。
但正要入帐欢寝,忽听外面呼声阵阵,夹杂着女子哭声,甚是扰人。
叫来家奴询问,得知另一位宠姬董夫人忽生急病,全院上下都急得焦头烂额,请主公赶快去探视一下。
董夫人承宠正盛。卞巨忧心,急急忙忙披衣离去了。
当然,董夫人在得到夫君探视之后,心情大悦,症状很快消失,恢复了娇媚健康的模样。
但卞巨也懒得再走,理所当然地留宿在董夫人处。
夏夫人望着冷衾冷橱,扯碎丝帕,暗自诅咒。
但她也没打算就此独守空房。辗转反侧一阵,起身开窗,端一小花盆放在窗台上。花香随风飘逝,给出了一个隐秘的暗号。
半刻钟之后,一个身材精壮的侍卫越墙而入,锁窗拉帘,和夏夫人抱在一起。
……
卞巨的姬妾众多,其中只有极少数是明媒正娶。大部分都是半路收割的各路敌手、同僚、下属之妻女。
战乱中男人死得多,家里没了顶梁柱的女人,很多都被他接到府上,好吃好喝的养着。
夏夫人也是“回头人”之一。贞烈什么的,在她心中屁都不是。
况且,此处门墙粗陋,跟东郡豪宅天壤之别。不仅不是什么深宅大院,连围墙都矮了一大截,也没几个夜巡哨兵的岗位。
不抓住这个机会,才是傻瓜。
他男人家后院养着百八十,谁肥谁瘦,谁高谁矮,怕是连面孔都认不全,朝欢夕幸,从不专一。她又凭什么为他一人保这个清白身?
喘息粗猛,娇吟声颤,床帏摇动,一室春光。
一番激烈过后,侍卫不敢多耽,重整戎装,照常翻墙而走,动作熟练,无声无息。
夏夫人舔舐双唇,满足在床,盖上锦被,许久不愿动弹。
正擦拭身体,意犹未尽的回味,忽听窗户咔哒一声,锁钥复开,跳进来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
夏夫人没反应过来,腻声责备:“怎么还不走……”
黑衣人不知自己被认错,也有点惊讶于这夫人的胆识。迅速跑到床边,一柄短刀压在了夏夫人的粉颈,同时掩住她的嘴。
夏夫人双目圆睁,神色恐怖之极,拼命挣扎摇头。但终究敌不过男人的力气,没多久手足无力,放弃了抵抗,只是从喉咙里模糊吐出两个字:“饶命……”
黑衣人不多废话,冷冷道:“你别问我是谁。我不伤你性命。我只想知道,卞巨这两日多宿你房,酒后到底吐过什么话,你一五一十的与我说知。但你也别想尖叫出声。莫说我手里的刀不长眼,只要我被卞巨的手下捉住,我便把你私通侍卫之事大声招出。看咱们俩谁死得更惨。”
夏夫人魂飞魄散,只晓得用锦被遮体,大睁着一双眼,连连点头。心中只想:侍卫之事,自己做得何等隐秘,他……他是如何知道的?
……
个中原因,颇为复杂。就算详细说出来,夏夫人也未必信。
罪魁祸首,是远在洛阳宫城,那个人见人怕的小扫把星,卞小虎。
在第十次试图推人下水未遂之后,终于有人爆发。
淳于通把小扫把星拎到空中,悬在水面上,大吼:“谁教你的这么没品位的恶作剧?”
卞小虎又哭又蹬又踢又闹,小小的身子上下摇,夹杂着哇哇乱叫,声音殊难分辨,只听得几句破碎的:“叫你们推我阿母!叫你们推我阿母!……”
王放听得其中似有内情,赶紧请淳于通把她放下来,自己好言安抚,左哄右劝,终于哄出来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
卞小虎的生母,原是卞巨一个不怎么看上眼的寻常姬妾。不知交了什么运气,得以怀孕生女,把其他众多无所出的宠姬们气得够呛。
其中便有一位脾气急躁的夏夫人,时常冷嘲热讽,有事没事找点茬。
在某次赏荷花的节骨眼,跟小虎生母吵了起来,“失手”将后者推进荷花池。后来虽蒙人救起,但因惊吓过度,还是卧床生病,拖了几个月,竟而去世。
小虎当时年幼,每日大部分时间都是乳母照料。
失了生母,伤心倒不是太伤心,只是无比愤怒。
头一次尝到了“被人欺负”的滋味。那滋味万分不好受。
从此她多了个爱好:喜欢守在荷花池,见人就推。
当然由于年小力弱,基本上没把人推下去过。但她也乐此不疲。
尤其喜欢盯着那个夏夫人推。导致夏夫人不太敢靠近水边。
当然,这些后宅里的破事儿,日理万机的卞丞相是无心深究的。当时他是区区兖州牧,还在筹谋如何才能一鸣惊人,给自己的万世霸业奠造一个良好的开端。
夏夫人又正当盛宠,美人娇蛮,理所应当。
失手推人什么的……仅仅是个无心之过,床上打两下屁股,就算惩罚了。
卞公很快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偶尔巡幸后宅,他只觉得小虎这孩子脾气愈发坏,缺了生母教导果然不行。
后来遴选皇后时,也头一个想到她——他给自己那些宠爱的女儿们都提前挑好了前途似锦的夫婿。只有小虎,因着暴躁不淑,年纪又小,还没心思配人。
借着她言行无忌,也许能杀一杀那个混小子的气焰。
况且她没生母,也就没人在他耳边絮叨流泪,求他别把孩子送进火坑。
……
王放听毕,对卞小虎其人充满了深深的同情。
但这同情只持续了片刻工夫。小虎见他出神,呼的一拳击去。他躲闪不及,正中鼻头。顿时酸出一泡眼泪,惨叫一声。
小虎拍手跳脚,哈哈大笑。
王放摸摸鼻子,幸而没断,不影响他俊俏的容颜。
他忍气吞声,心里过了无数句脏话,最后咬着牙憋出来一句非常礼貌的:“下次别这样,乖。”
可惜卞小虎没听他的。她还在兴高采烈地回忆自己在卞府的推人伟业。
“……那个夏夫人讨厌得很!”她指手画脚,“有好几次,我埋伏起来,要推她。可她却找了个侍卫护在身边,两人抱在一起,脸贴着脸,嘴贴着嘴,怎么也不分开!他们知道我推不动两个人!绝对是故意的!”
王放差点笑背过气去。鼻子尚酸,涌出大股大股的眼泪。
站起来环顾四周,淳于通、赵黑他们,也都露出暧昧之笑。
小虎见自己的话遭到全体嘲笑,勃然大怒:“笑什么!再笑把你们推下去跳河!”
……
这个小小的桃色花边,王放只是记在心里,偶尔无聊时,拿出来回味一番,心中勾勒一下,何种绿帽最适合卞丞相的头型。
而眼下,两军相持虎牢关,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粮草一天天消耗,卞巨那边毫无动静,王放有点着急。
知道他定然在谋划些什么。然而卞巨多疑,己方派出去的细作,大多只能渗透卞军的外围,得到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
至于卞巨的高层谋臣……
都是他精挑细选之后的死忠之徒,绝无策反收买的可能性。
束手无策之际,王放突然想到了夏夫人。
男人办不成的事,有时候女人却可以。
很多人提防男人,却从不防枕边的女人。尤其是喝两口酒之后,为了讨美人欢心,什么有的没的都愿意说。
他深谙石榴裙的威力。在这方面,他自己就是个先进典型。
他本想亲自去当一回细作的——披上夜行衣,换上软底靴,长途奔袭到卞军大营,在卞巨的眼皮底下,围观一回绿帽的织就过程,然后以此要挟夏夫人,逼她吐露全部所知。
想想就有些小激动。
他包袱都打好了,撬锁的铁片也藏在身上了。周围将官把他堵在门里,一同劝谏。
“十九郎,谁都能冒险,就你不能。”
“大伙都知道你潜行撬锁、随机应变的能力。不是看轻你……”
“但你要记得,你还是大汉天子呢,万一落在卞巨手里,咱们大伙的这一番折腾,不白费了?”
罗敷这一回也坚决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毫不留情地威胁:“就算能成功,只要卞巨那边有一人没死,把这事捅出来,你想想你的名声——天子夜闯丞相宠姬之房,白纸黑字记在史书里……你说没人记?那我写……”
王放终于妥协在石榴裙下,垂头丧气地保证,自己定然不会胡乱用性命开玩笑。
于是挑选了军中一个手脚伶俐的小兵。此人从小做盗贼,未曾失手。后来冀州大饥,他在偷粮的路上功败垂成,饿倒在富户家粮仓门口,才被捉进大牢。
后来白水营接管冀州,这人理所当然地从了军。因他无名无姓,登记的时候,便随便起了个名,叫做盗仓,以纪念他的光辉伟业。
王放将盗仓找来,赐了酒肉,亲自面授机宜,如此这般。
当年他去兖州拜谒卞巨之时,曾留意了东郡的军事部署,以及卞宅的内外构造。
料想卞巨在外扎营时,定然也有自己的习惯。他就着细作们传回来的情报,加上自己的猜想,画了个细致的图,制定了潜入和逃脱的路线。
盗仓不负众望,潜伏数日,听了数场活春宫,终于成功闯入了夏夫人的房间,并且抵制住了雪肌香腮、酥胸玉体的冲击,臭着个脸,听到了他想要的。
“呜呜……卞公今日酒醉,确实说了什么……说、敌军不日可破……他要亲自带兵攻虎牢……妾还撒娇留他来着……呜呜,没有假话……”
盗仓紧张问:“为何说敌军不日可破?”
“……不知道……我说,我说……好像是说,叛贼的马匹缺草料了,定会去渡河牧马……妾不明白,马不是吃大豆的吗……嘤嘤嘤,妾说的全是实话……”
“他要趁敌人牧马之时偷袭?”
“啊,不是……呜呜,妾什么都没说……”
盗仓默默把这些支离破碎的讯息都记住,蒙面布底下冷笑一声。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透露。否则……”
夏夫人见他果然无杀人之意,胆子也渐渐大起来,腻声道:“妾怎敢透露?说了不就等于招出了妾的……嘻嘻,妾的……相好……”
盗仓实在受不了这女人,命悬一线还搔首弄姿。
盗亦有道。他有职业操守,做不来跨行采花之事。
“知道就好!”
飞身而出,隐没在错综复杂的花园里。
*
于是两日之后,当卞巨还在严令嘱咐众人不得泄露己方的作战方案之时,白水营已经拿到了他的全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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