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王放也只是抱着她。顾忌她的面皮, 在这么个四面招风的去处, 没敢做太出格的举动。
就着夜晚的凉风, 贴贴她脸蛋, 下巴搁在她额头, 低声唠叨:“你莫慌, 也莫要总是担心被发现了如何。我们一没谋财, 二没害命,若说撒谎,我这几个月算看清啦。这宫城内外千百人, 没撒过谎的,怕是只有御苑里的鸟兽。每天多少冠冕堂皇的胡说八道,从此处传遍天下。说的人不以为耻, 听的人唯唯当真。倘若人们撒过的谎言若能堆成山, 咱们这几句谎话,最多也是山脚下的小石头子儿罢了。”
他连日操劳, 面色有些苍白。一个吻过后, 唇边收成一条线, 酒涡也抿得不见, 显得清冷, 眉目间带着些山雨欲来的阴沉。
“若真让人瞧见, 就像跟胖婶那样解释,大家总会理解。你担忧军心不稳,但你想没想过, 大多数兵将, 跟着你为何?不过是为着以后的安宁生活,还有眼前的一顿饱饭。只有吃饱了没事闲的人,才会琢磨仁义道德。至于我的名声如何,我更不怕。你看大汉历代君王,哪个不是私德有亏,做过的荒唐事儿,一个个都把我比下去。有人做出千古功绩,他的那些混蛋行径也就不值一提;只有碌碌无为的无能之辈,史书里无笔可写,才会记他那些骄奢淫逸。所以我要做的,便是尽力把眼前事做好,用‘成功’二字,足以堵上所有恶意的嘴巴。”
他很少这么长篇大论,也很少把这些成熟事故的道理挂在嘴边。
但人总是要成长的,不论是主动还是被迫。
罗敷点点头,知道有理,可是……
如果真的变成那种“任他流言蜚语,我自天下第一”的人,岂不是在向卞巨靠拢了?
而自己身为女子,对待名声,哪能跟他们男人一个态度呢?
她刚要开口表达一下异议,却忽然心念流转,只是“嗯”了一声。
他才多大,又经历了多少,这番话何尝不是在给自己鼓劲呢?
自己岂能只是一味顾虑担忧,向他讨定心丸,好像非要求他给个名分似的。
小家子气,还不如韩妙仪呢。
罗敷忽然想起这个女郎,好几天没见着了,脱口就问:“那个挂夫孝的韩家女郎呢?”
妙仪的闺名不能乱说。但她这么一形容,王放肯定知道是谁。
王放一怔,刚凑到她耳边的嘴唇,不知道该不该落了,撇了一撇。
掏心掏肺地跟她诉述衷肠,她却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还提别人!
他脸色一僵,罗敷也看出来,连忙捧过他脸蛋亲一口,哄一哄,笑着解释:“我是军中主母,身边人总得关心到。”
见他不语,以为还嫌不够,又脸红心跳,凑着他嘴唇点了一下,柔柔软软的,一点没有男人的冷硬棱角。
王放乐开花。阿姊难得主动,不追究她走神了。
手伸进她袖口里,攥着袖子里的丝滑小香囊,轻轻捏着,一边答:“就是那个韩燕韩公的女儿么?我让人安排跟后宫美人们一道居住了。她不太乐意跟队伍里的男人混在一块儿,而且娇气得很,身边少不得人伺候。而且……”
他犹豫一下,“而且,她挂在嘴边的那个夫家,什么河间裴氏,我似乎在奏章文件里见过。那个家族里有个德高望重的名士,卞巨请他出仕做官,他非但未曾到任,还作文讥刺丞相弄权,被他罗织罪名处死,且株连族中多人。眼下这个裴家大约已没了。”
罗敷愕然,第一个念头是:“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否则不知又会怎么闹着殉节呢。
王放一笑,表示明白。
“还有……”
他忽然忘记“还有”什么了。其实是想没话找话,想找理由把她多留一会儿。但又觉得,任何无关风月之言,此时都是煞风景。
罗敷眼看他双目从清澈慢慢变成迷离。呼吸也粗起来。年轻人的欲望总是来得随时随地。
她想找个借口溜,但王放许是不敢在外面造次,只是捻着她耳垂,轻轻说:“还有件事……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事,但我得跟你说。”
罗敷听他说得凝重,赶紧聆听。眼皮掀起来,黑眼珠深邃闪动,样子倒是无辜,心里有点打鼓。
王放赧然笑道:“你给我裁的那些衣服,已经都被装箱运去兖州了。我……”
罗敷失笑,轻轻刮他脸。被他捉住手,指尖上乱亲。
“那有什么,我重新给你做……”
他却一边亲一边摇头,“不不,你现在要操心的事情多,做衣服什么的,又费精力,又非必要。我这里积存的衣裳,不少还是簇新,足够我穿到三十岁。”
罗敷抿嘴一笑。难得他懂事,知道心疼她了。
“那你要什么?”
“要你一件衣裳,夜里抱着睡。”
罗敷脸腾的一红,抽回手,脱口要骂流氓。
却见他也脸红红的,连同耳朵根都染了色,这句话说得格外小声,似乎也知道这是怪癖,见不得人。
连忙又解释一句:“前阵子养成的习惯。否则睡不好。”
他一提“前阵子”,又变回小可怜。罗敷脑海中立刻出现了无数风雨凄凉的画面。
她低头,看到自己斗篷的绣花边,底下是粗织提花苎麻腰带,厚麻广裙,露出一线罗袜,两尖丝履。
心头纠结好一阵,衡量利弊,最后才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好……但你千万不能让人发现……”
王放知她顾虑什么,立刻赌咒发誓:“我日日贴身带,绝不会像上次那个胭脂盒似的。”
她这才放心,“回头我取一件……”
王放却摇摇头,一丝笑意扩散,将她往后又推了推,慢慢扯松她腰带。
“我已看好了。就要你穿的这件浅绿抱腹。”
罗敷一惊,非同小可,慌忙护着胸前,问:“你怎知我……”
看他笑得暧昧,心中飞速过一过这两日的经历……曾让他藏在床上,身上堆满被子,咫尺之外,宫女伺候她更衣……
一下子全明白了。当时但凡他眼前有条缝,可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让他做过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黑着灯揉摸两下。从没有“眼见为实”过。
一下子羞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连逃跑都忘记了,满脑子只想着丢人丢人,想着最好地上赶紧开出个洞让她往下跳,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忆,自己那天穿的哪件亵衣来着……
全身僵硬的当口,已经让他肆无忌惮地伸手入怀,还不忘在她耳边呢喃一句:“别怕,不脱你衣服。”
他早就看清那抱腹的构造。一片小布遮胸,细带绕过脖颈,后腰处轻轻一系。便是唯一的固定之处。
他带着一点点做坏事的惬意,手背擦过细麻布料,手心贴着她光滑的肌肤,故意绕个远路,一瞬间轻抚过胸脯外侧。她轻轻叫一声,没等躲,那罪恶之手已经绕到脊背,摸到腰肢外侧,果然一根细细丝带。揪起来轻轻一弹,她激起粟粒,浑身发抖。
只能没什么威胁性地嗫嚅:“你快点……”
“这就好……”
他十九郎平生做坏事多矣,但这么别出心裁的坏事,还是头一遭实践,书里也没写过,全凭自己摸索。
再把她搂紧些,身上的披风盖住她半个后背。手上暖融融的,果然摸到后腰一个活结。
轻轻一拉,活结跳脱松开。再捋到肩头两根系带,“低头。”
她许是被他的胆大妄为唬住了,果然略微低头,让他压住发髻,把肩带套出来。再回手一抽,一小片带着温热体香的彩绣丝绢就握在手里。他迅速揣进怀中,不让那香气流失。
罗敷只觉胸前一空,肌肤直接擦到苎麻中衣,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胀红脸,腰带紧一紧,方才那温火烧灼的感觉还逡巡不去。
呸一声:“哪儿学的!”
他反问:“喜欢吗?”
她转过脸去,赌气撅嘴,不点头也不摇头。
王放丝毫不气馁,笑道:“那你方才叫的一声,为什么那么好听?”
“你……”
他纵声轻笑。却不告诉她,这些小心机,他在脑海里排演过不止多少次,她的每一种可能的反应,都想好了应对的方式。今日牛刀小试,果然十分奏效。欺负她一个毫无防备的小可怜,实在是游刃有余。
他忍住冲动,见好就收。一次甩太多花样,怕吓着她。
伸脸蛋,再讨个吻,帮她最后拢平衣襟,整理一下腰带。
“我送你回去。我看过了,这条路眼下无人巡。就算有人偶然瞧见,知道咱们夜间有军情要事,眼下事毕我送你回去,同路同行,理所应当。”
罗敷点头。如今他的天子之名,也就唬唬那些不明真相的新归附者;实际上已经全无排场。他迫不及待地享受这种没人跟随的自由。
她快速向自己的寝殿走去。胸前仍觉得空落落,有些别扭,又有些痒。
王放依依不舍地等了一刻,才起身跟上,跟她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
远处天边微蓝。深邃的银河忽然隐没,化作一缕悠远的风,吹得她的裙角微微抖动。几片沾在布料上的梅花瓣,随着她的步伐飘落在地。
他忽然想,不知宫城里的红梅,还能开多久?
今天这样安宁平和的日子,注定是短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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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前两日,卞巨大军浩荡出动,来叩虎牢关。
他原计划的反击的时日,原本要再等些时刻,等到春水化冻、天气和暖之时再说。
那时他的人众尽可休养到精神饱满。粮草也可征集得再多些。还能再兖州再征些兵源。
兖州因有屯田,可供一部分军兵的口粮,因此去年的饥荒并不如冀并二州厉害。人口也从当年他接手时的十损其七八,渐渐稳定、恢复、以致略有增长。
原本可以留着青壮丁口以备春耕。但此时大战在即,也只能杀鸡取卵。
丞相一声令下,这些人也只得被征召入伍,为着一个他们并不清楚、也并不在乎的理由,“锄奸讨逆”,“营救天子”。
许多老臣老将反对如此急躁的用兵。然而卞巨已经听不进逆耳的话。
还有人靠谄媚上位,此时观得丞相心思,挖空心思附和他的意思,获得升官封赏,荣华富贵。
更有人试探着上表,请他顺应天命,自立为帝,彻底跟洛阳那个无知小儿决裂,开创新的宏图霸业。
卞巨当着群臣的面,将这些人重重斥责了一番,却也没怎么惩罚。
明眼人看出风向,纷纷聪明地闭嘴。等这一仗彻底赢了,再提问鼎中原之事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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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到洛阳的几个奸细异口同声,说什么白水营那些将官们由于出身背景不同,进驻宫城之后,就由于分赃不均、封赏不匀,慢慢闹起了别扭。
奸细们唯恐丞相不信,说得头头是道:自己如何失手被擒,却因着将官们意见不统一,而找到机会逃脱;那个侍郎糜幸如何鄙视农民出身的赵黑;那个冀州牧韩燕如何不满淳于通的封爵;那个秦夫人如何调停不力,当场失声痛哭。
卞巨微微动容:“秦夫人?”
真的是她?她是如何混进这场风起云涌的权力斗争的?
然而奸细们当时并没有特地留意这个女流之辈,虽然知道是个美人,但也不敢多看。给卞巨提供的描述,也仅限于泛泛的“沉鱼落雁”、“貌若天仙”之类,完全没有辨识度。
卞巨又踟蹰了。兴许是个别的秦姓美女?是哪个将官的夫人?前来慰劳军校、激励士气的?
这种女中豪杰虽然不多,但乱世中英才辈出,什么样的人没有。
不管那么多。奸细还神秘兮兮地说:“而且——而且听他们的话,似乎要在洛阳建房砌墙,长住下去了!”
卞巨笑得咳嗽两声。这些蠢人看不出“盖房”背后的意义。
明显是白水营叛军小富即安,刚刚夺得一座城,就自己做了土皇帝,失去了进取之心。并且由于内讧严重,也没法做出进一步的军事决定,这才就此龟缩不前。
自古农民义军的通病。这些人也没躲过。
情势如此便利,现在不先下手为强,更待何时?
他签下最后一条调令。外面亲随忽然递进一封信。
樊七眉毛一挑,不动声色地躬身退下。
自从上次出了行刺未遂之事,丞相身边的警卫愈发森严。这封信经过三四双手,才由他最信任的心腹送了过来。而以这个心腹和丞相会面的级别,她这个医师是不允许在场的。
反正丞相近来愈发刚愎自用,没人敢跟他长篇大论的论辩。这次会面的时间不会太长。就算他气得咳嗽,也咳不死他。
樊七从门缝里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卞丞相解开丝带,展开木牍,只扫一眼,脸色一下子臭得要命。
谯平。
劝他莫要急躁冒进,再考虑考虑。白水营不像是那么容易内讧的队伍,整个事情似乎有诈。
他倒还留了点小聪明,没来亲自劝谏,而只是来了一封信。
实际上,这伙持衣带诏“劫持”天子的叛军,虽然身份不明,但卞巨这边已有诸多推测。自从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白水营旧部的时候,谯平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怀疑和孤立。
他很自觉地告了个病假,每日在自己的居所读书养性,作为避嫌。
而这次的军事决策,他原本也是不必参与的。但思来想去,却鬼使神差地叫人备了笔墨,草草写了几个字,封了个“丞相亲启”。
他握着信,犹豫着没送出去。
这信在他床头放了一夜,他也纠结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洗漱完毕,再回去一看,没了。
勤快的下人何其无辜:“信已替公子递去了呀。往常不都是这样的么?”
谯平长叹口气,听天由命,算是尽一次自己的职责。总不能在明知不可行时,眼睁睁地看着大军走错路。
他没责怪下人,吩咐管家收拾行李。
这是他给卞公出的最后一条策。这信送出去,不管丞相采纳不采纳他的建议,以后他怕是无法再在兖州立足了。
……
这封信,如今拿在卞巨手里,承接了几声冷笑。
“呵,子正啊……”
明知丞相对他的态度,却还不避嫌疑,强行直言进谏。这种事,也只有一根筋的“君子”能办得出来了。
卞巨只是将他写的建议瞟了一眼,便慢慢卷好,重新系上丝带,放在手边几案上,仿佛从来没动过。
唤了亲信进来,命令:“原封不动退回去。就说我事情忙,没时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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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争之世,不养闲兵。大批大批的军队从兖州开出,打算趁着地方军心不稳,将士内讧之际,扭转战局,重夺虎牢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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