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未免有些挑衅的意味。毕竟罗敷并非将军, 非但没打过仗, 连小孩子打群架都没怎么参与过。
但既然能问出这句话来, 已经说明众人在认真思考她提出的议题。
罗敷确实背不出三十六计。脑海里仅有的“计”, 一篇篇的在心里翻, 都是十九郎过去的各种胡闹。
斗崔虎、收简牍、乃至最后助她暗度陈仓、金蝉脱壳……
她忽然轻快道:“众寡悬殊没错, 可……诸位定然懂得如何虚张声势吧?”
冷不丁冒出这么个念头, 生怕大伙不明白,赶紧比划解释:“以前十九郎用过这一招,对付崔虎时……”
众人一听, 齐齐会心微笑。淳于通道:“都是我们以前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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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金木雕大门缓缓打开,缭绕的熏香烟雾甩出来一个乳白色的尾巴。美艳侍女低眉顺目,娇声道:“先生请进。”
谯平深吸口气, 进门伏拜:“见过主公。”
上头的人许久没说话。他垂目向下, 只看到自己一双撑在地上的修长的手。
但他能感到,逼仄锋利的目光, 正一寸寸地审视自己。
他不由耳根发紧, 等了许久, 再次出声:“主公召属下, 何事?”
他被卞巨表为济阴太守, 辖境不出兖州。表面上是外放做官, 实际上离兖州更近,能被时时召回,给卞公建言献策。
眼下他又一次被卞巨叫来丞相府。他心知肚明, 这次大约不是为了什么“建言献策”。
……
卞巨一声令下, 将明绣安排出宫,直接送到他的济阴太守府。两人一见面,明绣就朝他跪地不起,哭着说:“秦夫人的事,我、我实在是瞒不住……卞公说他已全都知道了,我才对他说的,可事后一想,也许……也许是他诈我……对不住……”
谯平当时全身冰冷。欺瞒主公,私自谋划放人,照以前的经验,他觉得自己至少要被问个死罪。
但卞公居然没为难明绣,反而把她全须全尾的送出来了,而且是直接送到他身边,表明他已知一切。
这是怎么个意思?
谯平安慰了几句明绣,以对待姊妹的规格礼仪安顿她。自己平静等了许久,没等来杀头令。卞公召他去丞相府“述职叙旧”。
他从容安排好府上杂务,公文整理好,没用的私人信件都销毁,官印放回漆金木盒里。
再秘密交代管事,倘若他没能回来,该如何遣散家仆,每人给多少遣散费。
最后哄几句明绣,让她收拾行装,派人送去忠心老仆处,免受牵连。
他孑然一身,并无家小,这些事看似繁琐,但安排起来也不麻烦。
……
上头的人依旧是一言不发。谯平终于难耐,微微抬头。
卞巨微笑:“子正今日为何紧张?——咳咳,忘了给你上茶。来人!”
美婢窈窕而入,请谯平入座,奉上清澈香茶。
谯平称谢,心中疑虑更增。
啜两口茶,忍不住道:“主公……颜夫人……”
卞巨故作惊讶,“什么颜夫人?是你新娶的姬妾么?跟孤提这些做什么?”
谯平:“……”
他何时改了习惯,自称“孤”了?
卞巨笑容收敛,挥手让婢女退下。再拍拍手,命人推进来一张硕大的州郡沙盘。但见山川高耸,河流低洼,几个重要的关隘被标得明亮。
“子正,今日请你来,是想向你请教一下冀州的战事。在济阴做了几个月太守,管了几个月鸡毛蒜皮刁民闹事,希望你的思维仍旧犀利如往常。”
谯平不自觉点头,心中波澜微起,持茶盏的手不由得微颤。
卞公这是明明白白的表示……不追究明绣的事!
也不追究在他眼皮底下偷送秦夫人出宫的事!
而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如往常地重用他这个谋士。
如此一来,他既对得起秦夫人,也对得起十九郎,也对得起故主东海先生,明绣也没有因他而受牵连。卞公送给他的大礼,岂止是“宽宏大量”四字可以概括。
谯平微微躬身一拜,颤声道:“主公顾全大局,体恤臣属,至心待人,推诚而行,战必胜矣。”
卞巨笑了:“知孤者子正也。世人讥刺孤谋汉窃国,全为一己之富贵。但你应该清楚,孤并不是那种为了个人私欲而罔顾大局的人。”
谯平满心喜悦,再重重一拜。
卞公说得再明确不过了。秦夫人不过是他的一己私欲。他怎么会为了这件私事,而责怪襄助他大业的臣子呢?
谯平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跟从明主,此后为他卖命至死,亦是无悔。
他摄心定神,将自己的思绪转移到眼前的沙盘上。
“若臣所得战报无误,方琼的军马已经无可翻身。他本人已逃窜至北方乌桓一带,死生未卜。至于他的两个兄弟,倒还在冀州负隅顽抗……”
“死了。”卞巨笑容满面,“今天早晨刚送来的新鲜人头。”
谯平一瞬间的不适。不过他也已习惯卞公这种羞辱敌人的语气了。
“……那再好不过。主公打算何时退兵?”
“退兵?”卞巨反倒奇怪,“难道不该把冀州境内的残余乱党好好整肃一番吗?不该再在当地征兵征丁,补充损失的兵员,一鼓作气,消灭方氏残余的力量吗?难道不该防止有其他势力趁虚而入,抢夺我的战果吗?”
谯平抚平袖口,不卑不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臣以为,冀州已定,方琼的有生力量已经被消灭,便没必要在那里多耽,指派当地豪强维持秩序即可。就算有人要趁虚而入,只要施以恩惠,确保他忠于丞相就行了,不过是指派一个州牧的事……臣闻冀州眼下千里赤地,百姓流离失所,乃至多有指责丞相滥用刀兵的声音——当然,愚民无知,但毕竟有损主公的名声。倘若主公继续往冀州派驻重兵,不过是加剧舆论的指责而已……”
卞巨伸出手,任樊七在穴位上扎针,不时回头说一句:“太重……轻点。”
谯平知道他对自己这番话大约不怎么感兴趣,然而他做臣子的,劝谏主公,乃是责任所在。
“丞相的大军长期在外作战,从头到尾都有粮草不继的问题。即使靠‘征收’当地百姓的粮食——其实臣并不太赞同这样——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军兵疲惫,有损士气。主公初定冀州,各路诸侯有观望的,有中立的,不免也有反对的,更或许有虎视眈眈,时时准备找机会捅主公刀子的。万一有人……臣只是说万一……嗯,若有人此时偷袭兖州大本营,丞相便是首尾不得相顾,就算急急调兵回朝,对方以逸待劳,丞相也不免损失兵力。所以……”
卞巨脸色平静,眼角微微瞥出冷笑。
“所以还是让孤退兵,以防着哪个不要命的,趁机抄孤老家?”
谯平躬身,“谨慎为上。”
卞巨咳嗽一声,“太谨慎了,错失良机。”
谯平不语。他近来多有感触,卞公自从执掌天下以来,许是顺风顺水,逆境不复,再加上周围各种居心叵测的角色轮番登场,高帽一顶顶送过来,都说卞公是什么国之救星,是挽救汉室的唯一希望——卞公纵然不可能被这些鬼话迷惑,但这种言辞听多了,未免便会有些……自视过高。
譬如他似乎忘了,真正臣服于洛阳兖州一系的诸侯并不占多。川蜀巴渝荆楚吴越,这些广袤土地上,诸侯们尚且各自为政,并不听从中央的指挥。
譬如他更是似乎忘了,黎民百姓才是国家的根本。他们不能打仗,也不能为国家出谋划策,遇到战乱,只能像顺从的羊群一样,任从驱赶和宰割。
但同样也是这些百姓,用他们的肉,筑成高台大厦的基石;用他们的血,汇成让巨船扬帆的海。
他们虽是羊,可若是不加节制地压榨,也会变身为狼,反噬掉一切曾经欺压他们的东西。
翻开史书,前车之鉴多如牛毛;询问上年纪的老人,甲子之乱历历在目。
谯平深深呼吸,硬着头皮,轻声再说:“可是臣以为,还是要给百姓一些……休养生息的时间,冀州需要足够的丁口准备明年的春耕。最好立刻停止战事,安排别州人口迁入定居。而不是竭泽而渔,那样……”
“孤知道了。”
当啷一声,竟是卞巨将茶杯掷于地。慌乱的美婢连声告罪,跪下来收拾一片狼藉的地面。
谯平任凭茶水溅上自己衣袍。若换了别人,他也许会拂袖而走了。既唤他来听取意见,却又如此不尊重他的意见,要他何为?
但秦夫人那件事……让谯平觉得惶恐。卞公对自己不计前嫌。自己又有何理由对他心生不满呢?
他退一步,坚持道:“但臣还是以为,眼下咱们后方空虚,兖州要加强防范……”
他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一声清脆的“报!”
一个戎装军校立在门口,单膝跪地,神色紧张,手中的一卷木牍被他的汗浸得发软。
卞巨扬首,示意他把木牍递过来。
军校却低头,小声说:“军情重大,还请丞相屏退左右,小人亲自禀报。”
卞巨盯他看了一眼,冷笑:“不必。送过来就行。”
他生性多疑,这个军校即便是自己人,他不认识,如何肯贸然靠近。
军校见丞相不肯移步,脸色突变,木牍中央抽出一条改错字的小刀,纵身扑上,吼道:“奸贼拿命来——”
卞巨大惊,慌忙退后。谯平侍坐一旁,离得最近,立刻跃起,顺手抄起茶盏,挡过一刀。叮的一声清脆,茶盏破裂,瓷片划破他手,鲜血流出。
军校一击不中,狠命将谯平推开,红着眼,小刀劈空,再次抢上。
此时带刀侍卫已闻声而入,挡在卞巨前面,叫道:“有刺客!”
军校寡不敌众,被人扭在地上,犹自怒骂:“奸贼!我叔父仅仅是骂了一句丞相专权,就因言获罪,让你杀害,我们全家都错看了你!你迟早遭报应!今日我不杀你,也迟早有人来杀!……”
咔嚓一声,被踢掉了下颌骨,骂声才止。
带刀侍卫后怕无已,跪在地上,惶恐道:“主公受惊!刺客伪装成军校,臣等未能详查,死罪死罪!”
卞巨脸色煞白,不断咳嗽,然而并未失态,只是喘息急促,心有余悸。
“传令下去,此人受谁指使,背后有谁,都给我挖出来,全族处斩,以示惩戒!”
他并未明说的是,刺客并非“伪装”成军校。看那言行做派,是追随他多年的老兵无疑。
既是老兵,为何会突然反目成仇,来行刺主公?
树大招风。针对他的刺杀,今日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侍卫们没想那么多,大声应答,将昏迷的刺客拖了出去。
卞巨目光转圜,“子正?”
谯平文弱,见刺客冲来,只是凭本能挡了一下,其实并未拦住;但也幸因为此,他没受太大的伤,仅是手臂被碎瓷划破,血染衣衫。
他用力按住伤口,“臣无妨。”
卞巨高声命传太医,让谯平退下将养。
谯平却固执没走,轻声道:“所以冀州……”
卞巨笑道:“不用你操心。你安心去养伤便可。你不顾安危的救护孤,忠义可嘉,自当重赏。”
即便是给他挡了一刀,他也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谯平无言,艰难行了个礼,待要退下,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主公……军报。”
被刺客带来的那份“急报”,封着火漆,盖着大印,应该是真的。
卞巨这才恍然,赶紧命人拾起那份染血的木牍,拆开一看,忽然变色。
“九里山下哨所报告,昨日晚间,有……有不明军马从徐州而来,正……正往兖州东郡开进……看人数,至少……至少十万?”
卞巨瞠目结舌。
“什么?消息属实?”
东郡防御空虚,守将求援。看那语气,十万火急。
谯平也惊出一身汗,浸入伤口,疼痛不安。
他的预言这么快就成真,却不觉得舒心。
这下卞巨毫无选择,神色复杂地看了谯平一眼,慢慢说道:“召众谋士前来议事。另外……传令韩朔,从冀州撤军,全力保护兖州。”
他顿一顿,轻声补充道:“让韩朔撤兵之前,尽可能搜刮冀州的粮米,莫要空留一粒黍粟。”
他知道谯平会是怎么个表情,尴尬笑一笑,解释道:“咱们兖州的存粮,也不多了呢。”
谯平僵硬地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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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千里旷野上火光明灭,如繁星落地,烧出一地尘埃,又被风吹拂,飘然蛇行而去。
张良和白起披了丝绸夫人亲手给他们裁的冬衣,藏身一座小山坡上,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不得不互相感叹:“这些汉人军队,虚张声势果然有一套。”
“是啊。明明几百人的小队,生生弄得像几万。”
“呜呼,若当年埃及女王学会这一招,未必败给奥古斯都啊。”
……
卞氏大军主力还耽搁在北方冀州。兖州防守空虚,只留了一员谋臣,两个武将。每日平安无事。
独独今日,北风呼啸,刮来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有不明军马正在靠近,快、快报丞相!”
……
冀州、兖州一场恶战下来,兵士们或死或伤,士气低落,到了强弩之末;白水营却厚积薄发,黄雀在后,甫一出手,效果不凡。
卞巨和手下的谋臣怎么也想不到,“衣带诏”叛军竟而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迅速壮大,并且直接来袭他的大本营!
兖州守将摸不清敌人虚实,只得龟缩不出。到了天明,瞭望到敌人似乎并不太多,又出阵反攻。未曾想敌人也迅速撤退,藏进早已看好的小路山沟里。
这么玩了几次,兖州守军被折腾得焦躁疲惫。
此时天降细雪,提前带来了惨淡的冬天。
雪花阻碍了视线。更弄不清敌人到底有多少,到底是在佯攻还是真打。在得到丞相的命令之前,兖州诸军只有一个字“守”。
一招漂亮的声东击西,直接扰乱了兖州所有的军事部署。一道军令,冀州的韩朔军被调动回来,协助防御。至于那几十万士兵的肚子饿不饿,饿着肚子能不能长途跋涉,跋涉的路上是吃草根还是啃树皮……管不得这么多了。
偌大冀州,方琼溃败,卞巨撤军,暂时形成了小小的权力真空。当地豪强的力量有限,不足以接管整个地区。
白水营主力日夜兼程,突袭河间、平原、清河、邯郸,几日之内,吃掉冀州大半。
而此时,不论洛阳还是兖州,都尚未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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